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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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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力民终究是个从警一辈子的警察,他不动声色地收拾起工作手册,一边和陆续走回来的老知青们点头招呼,一边站起身来舒展双臂弯腰屈腿作休息状。季文进也走回来,到了应力民跟前就直夸浦东机场建得漂亮,还说他这是第一次坐飞机,从大门口到候机厅,一路进来一路都觉得新鲜。应力民觉得他这体会是最为真切的,随而汪人龙和沈迅凤也逛回来了,应力民在同他俩打招呼的时候,努了一下嘴,示意不远不近的座位上坐着的女子,说:“她坐在我们这帮人的行李旁边,这么年轻,不会也是知青吧?”

    “噢,她是我们一伙的,”汪人龙朝那女子瞅了一眼,笑着解释“大家都到得早,我给众人互相介绍了。你是掐着时间到的,忘了给你一一介绍这拨人了。她是我们这帮人中惟一的知青子女。小白,白小琼,你过来一下。”

    白小琼离座向他们走来,一手拿着铅笔,一手拿着个本子,走近了,应力民一眼看清了,她手里拿着的是素描本。

    汪人龙指了一下应力民:“给你介绍一下”

    白小琼笑道:“你刚才给大伙儿介绍时,我已经认识他了,应大队长你好。”

    见白小琼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来,应力民同样伸出手去,和她握了一下。她的手瘦削,手指长长的,给他印象更深的是她的手很凉,仿佛凉到了零度以下。

    应力民的目光盯着她的素描本:“你很用功,候机时也在画?”

    白小琼递过素描本来:“请多指教,应大队长。对不起,没经你的同意,就把你画下来了。主要是你的侧面特别适宜于入画。”

    应力民接过素描本一瞧,嗬,短短的时间里,这女孩不止画了一幅,她从不同的角度,在一张厚实的铅画纸上作了三幅自己的头像。每幅头像都画得惟妙惟肖,和自己甚像。其中一幅,她还擅自配上了警服,看起来既英武又豪气,活脱像个将军。

    应力民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把我画得像个高级警官,美化得过分了。”

    汪人龙拍了一下应力民的肩:“美化了你,你该高兴才是啊。”

    “人家应大头脑比你清醒,实事求是。”沈迅凤道。

    应力民心头还是高兴的,客气地对白小琼道:“到了山乡,你就有用武之地了。那里的风光气象万千,创作素材取之不尽。”

    白小琼一昂脸道:“跟着你们,我一定会有很大的收获。”

    应力民留意到了,一旁的沈迅凤,斜了他一眼。

    丘维维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安康青,笑吟吟走了过来,说:“你们看看这人,难得出一趟远门,他兴奋得像个小伙子,看什么都充满了兴趣。”大家转脸望去,果真,轮椅上的安康青,白净饱满的脸庞涨得通红通红,一双眼睛神采飞扬地回望着大伙儿说:“在电视上看,浦东机场不过就是这个样子。没想到里面这么宽阔,这么宏伟。想想,我们当年去插队落户,成千上万的人挤在彭浦火车站,火车要开两天三夜,现在听说只要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到了。是吗?”

    丘维维凑近他的耳畔:“没错,后头几天,看的东西还多呢!”

    安康青撩起手腕,瞧了一眼表:“可惜飞机晚点了。要不,我们这会儿坐在飞机上了。”

    丘维维不好意思地瞧瞧众人说:“你们看他这副样子,像不像个老小孩。”

    众人齐声笑了起来。

    大伙儿的笑声传进先在位置上入座的季文进耳里,季文进不由得朝大家瞅了一眼。

    是啊,除了白小琼,这些人差不多都是他的同时代人,同时代的知青,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帮伙伴。熟悉的是他们认识已经好几年了,在上海的知青联谊会、聚餐会、纪念会上,打过了多次交道;陌生的是,虽然每次相聚都客客气气,气氛热烈而又融洽,但毕竟目前各自的境遇地位不同,更因为当年并不在同一村寨、同一生产队待,平时所说的知根知底,其实是打了很大折扣的。今天集合以后,季文进仔细地观察了,三四十个人的老知青队伍中,没一个人是和他同一知青点、同一大队的,甚至同一公社插队的也仅两三个。他并不十分了解眼前这些亲热地交谈着的男女知青。同样,人家对他也不甚了了。

    所有的人包括这次活动的牵头组织者汪人龙也只晓得他拿到了一大笔住房动迁款,原先无论什么人说得热闹非凡的第二故乡之旅,他都是一概摇头坚决不参加的。现在钱对他已不是问题,故而他就欣然参加了。他自己对人也是这么说的。

    其实,在内心深处,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啊!这一辈子,命运对于他季文进的欠账多着哪。

    比如说,明明生活在上海,他没去过一次东方明珠电视塔,没上过南浦大桥、杨浦大桥、卢浦大桥旅游,至于要花五十元钱买一张参观票的大剧院,花八十八元去喝一杯咖啡的金茂大厦,花几百块钱才能进去欣赏节目的东方艺术中心他更是都没去过。这几个月里,他正趁着有了一大笔钱,有计划、有步骤地一一了却自己的心愿,有时候和妻子双双去看一场杂技,有时候带儿子去游一趟周庄和朱家角。对于一般人而言,这些都是常规节目,毫无新鲜感的。可对他而言,下岗,穷,赚来的钱只够应付日常开销,他都没尝试过体验过,光是还这些欠账,都得花几年工夫哩!

    他为啥会心血来潮,跟着有头有脸的汪人龙、应力民,来参加这一次重返第二故乡之旅呢?

    说到底,也是方一飞、钱洁夫妇,要会一会方一飞昔日的恋人蒙香丽这件事,触动了他的神经,叩动了他的心扉,搅起了他心底深处的涟漪,让他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去探望过方一飞、钱洁夫妇,回到高达十九楼的两室一厅的家中,季文进失眠了。

    雷惠妹的形象不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那是他人生真正的初恋啊!

    雷惠妹梳着乌黑发亮的头发,亮晶晶的额头下一双弯眉似要飞起来般的脸蛋儿,晃悠悠晃悠悠在季文进眼前掠过的时候,她那清朗朗的嗓音唱的山歌声,似也在季文进的耳畔熟悉地响起:

    天要下雨起黑云,

    哥要丢妹起黑心,

    不起黑云不下雨,

    起了黑心忘旧情。1

    是啰,是啰,季文进这些年里,早把旧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是方一飞、钱洁要见蒙香丽这件事,把季文进死死封住往事和旧情的那层油纸“哗”地一下揭开了。

    不是吗,方一飞和钱洁夫妇,如今的生活条件那么差,境遇那么惨,他还晓得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之前,生出一番忏悔之心,要见一眼蒙香丽,要作一点补救。况且,拿钱洁的话来说,方一飞和蒙香丽,当年连手也没在一起握过。

    而他呢?他呢,他和雷惠妹不但有恋情,而且他黑起心肠离开雷惠妹时,雷惠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雷惠妹巴心巴意地把他当做了未来孩子的爸,催着他快下决心收起庄稼就娶她。

    高岩滴水响叮叮,

    滴在砚台写成文。

    写成诗文寄给你,

    想与情哥来成亲。

    那些日子,只要雷惠妹单独和他在一起,就情不自禁地会唱起表白心意的山歌,催他激他让他快作准备。

    可他怎么样了呢?他接到了母亲即将退休,可以为他办理顶替回沪的手续,并且单位上都讲好了,一回上海就可以上班的消息。

    回上海,国家文化机关的正规工作,这对插队落户十年的季文进来说,是命运陡然改变的机会,是人世间的福音,是天大的喜讯!这十年里,和他一道来插队的知青,有分配到县五小工业去工作的,有分配去省城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的,有被军工企业招去当工人的,一个一个、一批一批走的时候,哪一个不是兴高采烈,哪一个不是神采飞扬,哪一个不为终于离开了村寨而欢欣鼓舞?季文进羡慕他们,眼红他们,妒忌他们,他觉得任何知青的命运都比他好,一切的一切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没有他的份,都和他无缘。只因他是劳改留场分子的儿子,只因他父亲是右派还是坏分子“地富反坏右”他的父亲一个人竟然占了两个。他虽然已经劳改期满,但农场里仍不放他回上海。季文进每次填个人情况表时,都得如实填写,父亲是劳改留场人员,是右派分子,坏分子,是地地道道的阶级敌人,敌我矛盾。

    正是有这样深入骨髓里去的自卑心理,当寨子上的雷惠妹对他表示出好感,表现出些微的关切之情,表示出村寨姑娘的关心时,季文进便全身心地投入到晚来的野火燃烧般的初恋中去了。

    想想,他都二十七八了呀!

    况且,雷惠妹已说了夫家。在和季文进好起来之前,逢到端午、重阳、过年,总有一个外面寨子上的农家小伙,挑着礼品到雷家,那是依山乡里的风俗,少不了的“四个一”:一瓶酒,一把面条,一盒糖果,一瓶酱油。礼品并不贵重,寓意却颇有讲究,谓之小伙到女方家取同意:如若女方继续承认这层未婚关系,姑娘就会高高兴兴地和小伙子见上一面,说不说话都没关系,只要姑娘把平时绣的袜垫,送给男方带回去就行了。小伙子心头也就明白,他已取到同意,这层关系可以继续保持下去。如若姑娘借口不出来见个面,也不送袜垫,小伙子没取到同意,回到家中之后,就会派出媒人来女方家打听,是不是情况有了变化,或者说姑娘想悔婚了?

    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桂山地区村寨上普遍的“旧中有新,新中带旧”的婚俗。插队多年,季文进都熟悉了。

    关键是,雷惠妹和他相好之后,明明白白地给他唱了“好妹不把二夫贪”的情歌,那有点俏皮的古老山歌的旋律,季文进至今仍依稀记得:

    好块大田弯又弯,

    这头有水那头干。

    好马不配双鞍子,

    好妹不把二夫贪。

    雷惠妹有这么大的决心,季文进还怕啥子呢?

    他认认真真地盘算过,在雷惠妹家的宅基地上,砌一前一后两小间房子,作为他和山乡妹子雷惠妹的新房,选青砖黑瓦,砖瓦房砌好之后,用石灰把两间房子的墙壁,刷得雪白雪白的。平时一日三餐,都同雷惠妹娘家人搭伙过日子。劳动回来,做完家务,忙完自留地上的活,就和雷惠妹双双回到自家的小屋里,其他地方管不着,这两小间小屋,是他和雷惠妹的小天地,他要让两间屋子和上海家中的一样,始终保持得干干净净的。

    他真的没想过要抛弃雷惠妹。

    他哪里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他的妈妈,亲爱的妈妈会给他写来这么一封信呢。

    在读完母亲书信的那一瞬间,季文进已经决定了,回去,回上海去!没有矛盾,没有迟疑,没有抉择的过程。他觉得也不需要抉择。至于怎么把这一变故告诉雷惠妹,他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来,只是拖着。一边拖一边设想措词。他觉得最难讲出口的,是如何劝雷惠妹不要已经怀上的孩子。好在她刚怀上没多久,村寨上的人哪个也看不出来。

    他没想到恰恰是这一点,雷惠妹死活不肯依他。直到这时候,他才真正领教了山寨妹子性格中的刚烈和固执,他才真正懂得了啥叫柔中有刚。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了,雷惠妹怀上的那个孩子,后来有没有生下来?如若没生,他还释然一点。如若像她在他面前顽强地表示的那样,非要把娃娃生下来,那么这个娃娃后来怎么样了?他是个山乡里的村寨小伙,还是也像千万个由偏远村寨到沿海都市去打工的农民工一样,在都市的底层挣扎呢?还有雷惠妹,这个当年对他关怀备至、一往情深的村寨姑娘,如今也该有儿有女,由中年步入老年了吧!

    这就是季文进参加自费重返第二故乡的真正原因,埋藏在心底深处不对任何人讲的原因。他是想借此机会,委婉地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下今日的雷惠妹生活得怎样;他是想知道,如果他真有一个骨血,今天仍生活在村寨上,是个什么样子。现在他有条件了,他有一点钱了,如果可能,他还想不动声色地帮助他们一下。

    踏上重返第二故乡之旅,表面上他显得轻松自在,人人都晓得他成了半个千万富翁,有人还当面同他开玩笑,离婚单过的罗幼杏甚至一点也不避讳对他的羡慕,他也尽力显得潇洒自在,活得很开心的样子。而在内心深处,乍一来到机场,他就意识到了,他的这一趟旅行,心灵上不可能是轻松的。

    机场里的喇叭响了,通知旅客们准备登机,说晚点的飞机将在夜里二十二点二十分起飞。这比一开始报告说的十点半起飞早了十分钟,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老知青们纷纷拿着随身行李,到登机口排起队来。

    季文进也提起自己的挎包,排在了队伍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