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德川家康8·枭雄归尘 > 第六章木实犯险

第六章木实犯险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为了丰臣秀吉的吉野之行,大坂城内忙得人仰马翻。此次去吉野,不只秀吉一人,关白秀次、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等人也将随行,同去赏樱花。因此,此次游山的重大意义不言而喻。

    阿拾已经降生,西丸夫人与关白之间的不睦日渐显露。世人都在盯着秀吉将选谁来辅佐阿拾,一时谣言四起:秀吉若是让阿拾执掌天下,必然会从幼时起就对其精心培育,因而辅佐之人必天下一等一的人物;而若无心让阿拾继承家业,秀吉便会不计身份,随便选一位即可。就在世人胡乱猜测时,秀吉决意让家康和利家两人随行至吉野,更令世人猜疑不已。

    “不会在旅途中就把关白处决吧?”

    “极有可能。再选定德川和前田为阿拾的辅佐之臣,这样,关白的余党也束手无策了。”

    “可是,我听说太阁已答应将关白的千金许配给阿拾,将两家合二为一啊。”

    “你错了,那已是老账了。即使太阁大人有这种打算,关白照样胡作非为,若不严加处置,恐怕难平民愤。光五位奉行大人的反对,就足以改变太阁的初衷。这么一来,关白会越发疑心,拒绝与太阁握手言和。太阁思来想去,才有了这次吉野之行。”

    “照这么说,这次游山要出大事?”

    尽管众说纷纭,北政所却毫不放在心上。她心中最清楚这次游玩是怎回事,不时向身边的人透露真相:原本待在伏见城的秀吉回到大坂后,立刻招来秀次,父子促膝长谈之后,决定同去吉野游玩。故,这次游山的目的和外面的谣言正好相反。秀吉的想法甚是简单,就是想通过这次游玩加深父子之间的感情,感情一深,隔阂自然就消除了

    北政所坚信,她泄出的这些内情,可以辟谣。然而就在此时,侍奉德川家康的木实前来请安,给她带来一个令人失色的消息:秀次为收买众大名,正与堺港商家联手筹措金钱。不仅如此,为了扩张势力,不久之后恐怕还会向朝廷献金。当然,木实声称这一切不过是道听途说。若所说属实,必要出大事了。北政所听了,脸色大变,她深感不安,也怀有戒心——若是诽谤中伤,她绝不轻饶。因此,她不会忘了跟木实索要证据。

    就在流言漫天之际,终于迎来了秀次来大坂城的日子。这一日,北政所早早把侄子木下胜俊叫来,要他暗中负责关白下船到抵达大坂途中的安全。虽然她坚信秀吉的安排万无一失,秀次自己也会加强戒备,但由于最近五奉行似对关白愈加不满,不得不防。万一五奉行的手下一时莽撞,起了杀心,才是丰臣氏莫大的耻辱。

    午时四刻,木下胜俊返回北政所住处。一看他那平静的表情,就知今日什么事也未发生,北政所这才放下心来,道:“关白已平安抵达了?”

    “是。无论如何都是血亲。关白一看见太阁大人,就眼泪汪汪。”

    “哦,太好了!世人都在造谣生事,生怕丰臣氏不出乱子。”

    “当然,关白的近臣也加强了戒备。他们对太阁大人的豁达好像甚感意外。”

    “那是当然。这一日,大人等了很久。”

    “从名护屋回来后,他们父子还是第一次会面也真怪。尽管太阁父子彼此思念,却被谣言给残酷地隔断,直到今日才让双方完成心愿。”说着,胜俊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接着道“说到谣言,我倒是听到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说法。”

    “另外一种说法?”

    “说太阁大人其实并不在意关白的行为。大人的这次吉野之行,是另有原因。”

    “哦?好新鲜。大人这次出行的原因是什么?”

    “说是由于出师不利,为了面子,才把德川和前田二位大人都带上,想来一次奢华的出游。”

    “哦。”

    “因此,关白也无非是这次游山的一个摆设,此外别无他意。”

    “摆设?呵呵,听起来倒是有趣。果真是这样,关白的家臣们也用不着担心了。”

    “是啊。他们说,一直都是在瞎操心,都是因为不明太阁大人的器量和人品。”

    宁宁纵声笑了。这一定是有人为了消弭甥舅二人不睦的传言,故意捏造出来的。这倒也合秀吉心意。

    “夫人,”外边传来侍女的声音“德川家的堺局求见。”

    堺局就是木实。宁宁眉宇间立刻阴云密布“就说我今日生病,不想会客算了,还是见一见吧。听听她到底想说些什么。”

    从宁宁的表情中,木下胜俊似也敏感地觉察到发生了什么。“那么,恕侄儿先告辞”他小声嘟囔着,悄悄退了出去。厅里只剩下像古旧家具一样待在角落里的孝藏主了。宁宁看了她一眼,道:“你刚才听到的不要四处乱讲,明白吗?”

    “明白。”

    “大人从吉野回来后,要与关白结伴去高野山参拜。高野山有为大政所而建的寺庙。看到父子二人结伴参拜,大政所定深感欣慰。”北政所像是自言自语。

    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一般说来,内庭的侍女们会不知不觉放低脚步声,但木实却与她们不一样。“堺局参见夫人。”

    “哦,木实,往前来。”

    “失礼了。”木实进来后,厅内立刻敞亮了许多。宁宁既好气又好笑。木实带来一丝生气,可这种生气有时却缺少体贴与关爱——当她的爪子无情地抓向对方的伤口时,却没有意识到这是对人的伤害。

    “木实,今日又有何事?太阁大人和关白大人不久也要到我这里来了。我正等着呢。”

    “恭喜夫人。”木实带着一种天真的表情“早就听说吉野樱花天下无双,这次能去欣赏,在我还是头一遭呢。”

    “你也要去?”

    “是。我也要随行至吉野。夫人知吉野为何有那么多樱花吗?”

    “是有人种植的?”

    “不。是人的思念化成了樱花。”

    “你是否又听到什么传言了?”

    “是。传言樱姬爱慕开山的行者小角,她死后,思念便化成了三千株樱树,山谷和山顶绽满了樱花真是动人的传说,美丽而哀伤。”

    “嘿,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出自木实之口啊。你也会说出爱慕之类的字眼?”

    “夫人去不去?”

    “我不知。”

    “夫人们也有随行的要是您也能一起去,就再好不过了。”

    北政所脸色阴郁地转到一边。这个姑娘终于触到了她的痛处。

    “我只是随便说说。”木实也显得十分狼狈。其实,她只是假装狼狈,目的是为了转换话题,挑明来意。她慌忙从怀中掏出吕宋助左卫门的谢罪书“今日我只打搅夫人片刻,马上告辞。这就是前些日子夫人要的证据。”

    宁宁盯着木实匆匆忙忙展开的谢罪书,诧异不已。早在木实告诉她关白借钱一事时,她就想斥责木实了:“这样的事容易引起世间误解。即使没有此事,凭空捏造的谣言也足够伤害二人的关系,你当慎重才是。”可她万万没想到,木实竟然亲自调查,更令她意外的是,木实竟不顾自己一再暗示,突然拿来证据硬塞给她。

    “请夫人过目。”为了不让一旁的孝藏主看到,木实悄悄指了指纳屋助左卫门的名章。见开头写着木实之名,北政所一怔,她立刻明白这定是眼前这个争强好胜的女子逼迫对方写的。

    “木实!”

    “想必夫人不会再认为木实是无中生有了吧。”

    北政所默默接过书函,立刻把它撕碎,在手中揉成一团,扔到木实的膝前,然后慢慢直起身子,冷笑了一声“这封悔过书,想必你也希望我撕掉?”

    木实吃了一惊。

    “我已经看过了,却忘了内容。”

    “是是。”

    “你刚才提到樱姬的传说,对吧?”

    “是。”

    “变成花的恐怕不只有人的思念。人的体贴关爱之心,难道就不能变成樱花?”

    “夫人所言极是。那才是真正的樱花。”

    “你明白我撕掉此函的用意了?”

    “明白了。”

    “我看你还是担心会发生战乱,对吗?”

    “是。”

    “你是想让我小心判断天下大势吗?朝鲜还有军队驻守,战事还未结束,一旦有人生起野心,天下恐又将大乱。这便是你担心之事?”

    “正是。”

    “好了。想防患于未然,就须在大人身边放一个能掌控局面之人。那么,你认为谁最合适?”宁宁嘴角露出微笑,又道“我明白。看来你的心思与我一样。大人跟那个人绝对不能分离。必须把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否则,这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就会付诸东流。我全明白。”

    木实一言也说不出,她只感到全身发冷,瑟瑟抖个不休。

    宁宁继续平静地道:“你生来就非等闲之辈。想必你也心里有数。你知此次的吉野赏花,是谁向太阁出的主意吗?”

    “谁?”

    “呵呵,难道你还没有觉察吗?”

    “没有。”木实嘴上说着,几个人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中:石田治部、前田玄以法印、织田有乐斋如果利休居士还活在世上,他定也会建议

    “不是别人,就是我。”

    “夫人?”

    宁宁轻轻点点头,又笑了起来“是我跟德川、前田大人商量之后,才建议太阁大人去吉野。”

    “夫人”

    “刚才你也说过。既然有其他侧室随行,我何不也跟着同去?”

    “请夫人恕小女子无知。”

    “呵呵,你无须道歉。世上有妒忌的妻子,也会有站在更高处、理解并守望夫君的妻子。”

    “是。”

    “若是换了你,会作何选择?嘿,我早已厌倦了女人间的争风吃醋。”

    木实的脸变得愈来愈苍白。她生自巨贾之家,始终充满自信,也为了天下而殚精竭虑。可这样一个木实,竟连北政所内心的痛苦都想不到?北政所所受的伤害,她的愤怒、忌妒和憎恨,当数倍于木实,却不为种种痛苦所累,坚守正室的位置。这一切,木实竟然从未细细思量。“夫人,小女子羞愧得无地自容。”

    “没什么好羞愧的!人一生就如登楼,一级一级地爬过来。你也一样,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也必学会守望。我理解你只有心怀羞愧,人才会不断长进。”

    “夫人的教诲,小女子铭记在心。”

    宁宁向茶炉前的老尼轻轻点了点头“孝藏主,上茶吧。”又回头道:“木实,你太聪明了。用完茶后,我有一件要事相求。”

    “哦?”“是。一件未与人透露过的大事。”宁宁眯起双眼。

    木实一惊,抬头打量着宁宁,心剧烈地悸动起来。她早就从阿吟和细川夫人口中不止一次听说过,北政所是天下少见的巾帼。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北政所竟把所有的麻烦都巧妙解决了,真是令人诧异。这样的一个女子,即使一无所有,沦落市井,也会把自己磨炼为一颗木实根本无法比拟的明珠。然而,她竟然要委托木实办一件机密大事!她说这话时,眼神仿佛已把木实看透了。

    孝藏主悄悄端上以黑茶碗盛着的茶水。木实一边喝茶,一面反复考虑北政所刚才的话。喝完茶,她欣赏起窗外的景色来,但她分明感受到北政所夫人落在自己身上的沉重目光。

    “木实。”

    “夫人。”

    “我希望,你能找机会把这件大事不露声色地转达给德川大人。”

    “哦?”“其实对于德川大人,你我看法并无不同。”

    “是。”

    “让他去求太阁大人”

    “这些事情,即使夫人不吩咐,我也会”

    “不,你的想法与我要说的有些出入。我并非让他去求身为丰臣家主的太阁。”

    “啊?”

    “我让他求的,是一个身为天下人的太阁,一个继承已故右府大人的遗志、平定天下的太阁。”

    木实瞪大眼睛,有些不解。在她看来,身为丰臣家主的丰臣秀吉和身为天下人的丰臣秀吉,并无不同。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似不太明白。”

    “我想说的是,要他好生辅佐平定天下的太阁大人,让大人得以实现大志。只有这样,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世人若想供奉大人木像,必会在大人左边放置已故右府大人的像,右边置德川大人的像,三位神像并排而立,是为缔造太平盛世的三位天下人。我希望他以这种心思辅佐太阁,不是只顾眼前利益,而是顺应天意,为子孙后代造福。你告诉德川大人,这是我的殷切期盼。”

    木实只觉得全身发冷,甚至僵硬起来:这位夫人竟把德川的志向看得如此清楚!其实,木实眼中的家康,和宁宁方才所说的毫无二致,家康胸怀大志,欲做继秀吉之后的天下人。他的志向,已远远超越了个人恩怨。在秀吉背后,他已为海外战争和国内安定费尽了心血。木实不敢多言,仅道:“请夫人放心。”

    “放心?”

    “是。若得机会,我定将夫人之言悉数禀明德川大人。”

    “拜托你了。”一番叮嘱之后,宁宁方才把话题转移到吉野参拜一事上来“大人真像个孩子。”

    “夫人的意思是”

    “我向他提出到吉野参拜,他竟高兴得手舞足蹈,好像这是他多年以来的宿愿。”

    “照大人的性格,极有可能这样。”

    “难得太阁去吉野赏一次花。既然要去,就让它成为流传后世的美谈。让后人一提起此事,就羡慕不已。”

    木实脸又红了。北政所思虑之深,不知高出她多少!

    “你知太阁大人到吉野之后,下榻何处吗?”

    “没有,我没想过。”

    “据说从前义经与静夫人等人曾住在吉水院,所带的随从有五千多,光女人就三百有余。这一次,吉野倒是热闹了。”

    “是啊。”

    “一百对金屏等物早已上路。今日,一万株樱树苗已经到齐,城里定乱作一团。”

    “一万株樱树苗?”

    “是啊。除去山中原有的樱花,加上太阁新种的一万株,满目繁华,风雅无比定成为永世流传的佳话。”宁宁露出一丝苦笑“他就是那么一个人,才让人心疼啊”“心疼?”

    “在奢华的阵势背后,不知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痛苦战后残局、天下杀机、关白之事、阿拾、近日骚动不安的奉行,以及驻扎在异国他乡的将士,所有的苦恼都纠结在一起唉!大人实在可怜。”

    木实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她发现,宁宁的眼睛已湿润了。

    “木实,女人开始时是依靠丈夫而生存的。”

    “是。”

    “可到了后来,就得靠心机生存再后来,就必须怀着慈母之心对待人生了。”

    “木实谨记夫人教导。”

    “当怀着慈母之心时,你就已动弹不得了,只会担心孩子。究竟怎样做才能减少这种痛苦,又怎样才能走完这段人生呢?”北政所微笑着,抬袖轻轻拭了拭眼角。

    不久,木实离开了北政所的府邸。北政所早告诉过她,秀吉和秀次就要携手前去。人生复杂得如同千丝百线织成的五彩衣裳,今世之人与后世之人定把这次吉野之行当作佳话,也许还会赞美秀吉是豁达豪爽之人。可这一切无非故意为之。正如北政所所言,看到丈夫四面楚歌,糟糠之妻才提出建议。人生的悲哀、历史的秘密,就隐藏在那一万株樱花里。

    出西御门时,木实看见数量惊人的苇席正被人放上马背,悄悄运往城外。苇席里不仅裹着一万株樱树苗,还裹着赏花会所需的各种器物。

    吉水院地处僻静。穿过那个有名的铜牌坊,便是先前大塔宫曾将其当作大本营的藏王堂,左边有一座突出的丘陵,丘陵脚下便是吉水院了。到时,五千将士将聚集在附近的山丘警戒,秀吉等人则一面欣赏漫山遍野的樱花,一面举行盛大的宴会。游山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拴紧关白秀次日渐远离的心,也是为了向天下展示太阁的威仪。

    若看到这些,木实会不会哭出声来?吉野的樱花,原是未能与所爱的修行者结成良缘的樱姬之灵,人们定感慨良深。可是,在美丽的吉野山上,马上要添上一万株樱树,又添上一场悲伤的回忆:在小田原之战以前,一度心想事成的一代宠儿,为了掩盖晚年的不幸,发起盛大的出游。其中,还有一个比樱姬更深沉、更可悲的女人——北政所,她对丈夫的一片情意,既无奈又诚挚想到自己也将成为参加此盛宴的三百女人之一,木实竟莫名地感到憋闷。

    出了西御门,木实在护城河边的柳树荫里收住脚步,不禁再次回头望了望北政所府邸的屋顶。正在此时,身后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你。”马背上的人早已翻身下来,可木实却浑然不觉。

    “不是蕉庵的女儿吗?”

    “啊?”木实这才转过身来,看到来人,只得深施一礼“石田大人?”

    “没错,果然是木实。你怎这身打扮?莫非进宫了?”

    “不,刚去北政所夫人处请安。”

    石田三成有些纳闷,径直走到木实身边。“你好像经常得北政所召见啊。”他关切地问道。木实这才发现,石田三成竟比她还矮了一截,一向喜欢作弄人的她,心里不禁蠢蠢欲动:这厮平素对北政所不怀好意,妄图分裂丰臣氏,今日我非整整他不可!

    争强好胜的木实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使劲点点头,甜甜地答道:“我也要和德川大人的侍女们一起去吉野。”

    “和侍女们?”

    “是。听说大家住在吉水院,还要在旁边的山丘上举行盛大的酒宴。美丽的幔帐,数千株樱花如飞雪般飘落那情景,只是想象一下,就让人无比激动啊。”

    “跟德川氏的这么说,你为德川效力了?”

    “是啊,大纳言大人非要小女子去不可。”

    “名护屋的传言竟是真的?”

    “呵呵。可能吧,还不是因为我想去吉野开开眼。”

    “那么,既然你去侍奉德川了,为何又来见北政所啊?”

    “呵呵,”木实笑了,依然做出天真的样子“听说这次吉野之行,北政所并不随往,我才想到吉野去看看,回来好生给她说说。”

    听木实这么说,三成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看来他就要钻进木实设下的圈套了。

    “北政所夫人似乎颇为忧虑不,这和我没关系。我刚才还想,若是阿吟和细川夫人也一起去,不知会增添多少乐趣啊。”

    “木实姑娘,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你我一起去城门外,到奉行官邸去,我正有事要求你。”

    “治部大人有事求小女子?”

    “是啊,有些话不便在外面讲。”

    “这可是,以后再谈不可吗?”

    “你可有急事?”

    “没有也称不上是急事,北政所夫人让我给大纳言大人传话呢。”

    一句话终于让三成坠入陷阱。他的表情甚是复杂,既紧张又不乏亲切,像是遇到一个难得的宝贝,他凑得更近了。“其实,我要托你的事,也并非与北政所和大纳言大人毫无关系。只是时间不允许。我要说的,也是吉野之行的事。若不事先告诉你,恐怕日后会遭到责难。”说着,他兀自开步走了。

    木实直觉,三成的言辞中似隐藏着天大的秘密,因此,她嘴上说没空,可还是不自觉跟他走了。她早就听说过有关三成的流言,说他是反关白之人的头领,也是五奉行中头号的精明人,现在又成了阿拾与其母茶茶的智囊,他定是前来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在这里遇见三成,却也是打探对方心思的良机。

    木实竟鬼使神差跟到三成后边。一路上,三成都在讲此次出游的日程安排:二十五日出发,随行的诸位大名竟相攀比,定让百姓大开眼界。二十七日穿过六田桥,然后直奔一坂。在那里的行宫,大和中纳言早就建好了天下第一茶室。太阁在此稍事歇息之后,赶赴吉野

    “好不容易去一趟吉野,太阁一定早把和歌的腹稿都打好了,各种咏樱之词必已烂熟于胸。大概也是和你一样,内心激动。”说着说着,三成竟然放声笑了“到吉野之后,先游吉水院,次是塔尾御陵、皇居趾、藏王堂等,考虑到一旦下雨会寂寞无聊,连能剧和茶道表演也准备了,真是细致周全啊。”

    木实对三成所言毫无兴趣。最吸引她的,就是三成刚才说过的“有事相求”是要她助阿拾一臂之力,还是想通过她打探北政所的真正意图?正想着,护城河畔的一座府邸映入眼帘,这是大商家、奉行及其属下办事之所。走进大门往右拐,院子最深处,有一座面向大淀川的楼阁,便是奉行们处理政务之地。

    三成走进府中,喝退所有下属,和木实面对面坐下“木实,我为何把你叫到这里来,想你必知缘由。”

    木实毫不畏惧“治部大人不是说,有话要对小女子说吗?”

    “我要说的,想必你也猜到了。”

    “不,我不明大人的意思。”

    “你不用告诉任何人,就当是太阁大人的命令。你说,今日北政所和你到底谈了些什么?你要把今日的谈话一字一句告诉我,休想耍滑头。若有半点隐瞒,我决不轻饶。”

    木实心中一怔,不禁抬头,只见三成脸色异常严厉,眼里射出逼人精光,她这才慌乱起来:莫非三成刚才所说有事相求,只是一个借口,其实是想威逼利诱?或者,他真怀疑北政所对丰臣氏图谋不轨?

    “今日北政所召见你,到底为何事?”

    “不是召见。是小女子自己前去请安。”虽然木实言语中已透出一丝恐惧,可她并未打消想恶作剧的心态,依然带着嘲讽。

    “住口!”三成怒喝一声“你刚才说已是德川氏的人,我看你不过是个商家之女罢了,怎会和北政所夫人如此亲密,竟独自跑到她处去?”

    “请大人见谅。小女子当初与阿吟及细川夫人学习茶道时,北政所夫人盛情邀请过,所以请大人原谅。”

    “这不还是受到召见吗?”

    “不,是小女子自己跑去的是我主动前去拜访。”

    “是不是奉了德川大人之命?从实招来!”

    “因为我也随行到吉野,才去拜见夫人,想把此事禀报,并请夫人赐教出游心得。”

    “唔。你给我从头一一讲来。今日北政所要和关白会面,所以一般的拜谒,她是绝不会接见的。”

    “夫人也提到了此事。可是,若是蕉庵的女儿”

    “夫人就答应了?”

    “是。当我提到吉野之行时,夫人有些不悦,还说她不想去。”

    “木实,你再避重就轻,混淆视听,吉野可就去不成了,明白吗?”

    “去不成吉野?”

    “我不会放你出去。这里既有大堂,也有大牢,你不会不知。”听到此话,木实才觉毛骨悚然。虽然三成的语气缓和下来,背后却透出一种更令人恐惧的阴冷之气。

    “治部大人,我不明您是什么意思。难道您在怀疑我向北政所夫人密报?”

    “太阁大人有密令,这几日凡是出入北政所住处的人,一律不得放出无论是蕉庵的女儿,还是德川大人的使者,概莫能外。只能怪你运气不济。”三成似笑非笑,看来他是在捉弄木实。木实有些惊慌——被带到这里并非三成的意思,而是太阁的密令,她竟成了任人宰割的羊羔。

    “无论我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

    “正是。若不是有幸遇到三成,换了别人,二话不说就把你扔进大牢了。”三成冷冷道,眼神依然甚是严厉“公认你是堺港最有才华的女子,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必已明白了吧?”

    “不,小女子毫不明白”

    “太阁为何要把出入北政所府中的人都监禁起来,你真不明白?”

    “这”三成移开视线“北政所无论如何都会庇护关白。”

    “这也是为了丰臣”

    “没错。可是,太阁大人想得更深远,他已对关白彻底失望了。”

    “哦?”“如此一来,这次吉野之行就意义大变。北政所是想借此缓和太阁大人与关白的关系。可即使这样,关白也不会回心转意。所以,后事自不必说了你认为太阁的主意如何?”

    木实浑身发冷。这一点,她万万想不到。“太阁大人费尽心思,北政所和拥戴关白的人却还不悔悟。故,这是一次让他们幡然醒悟的旅程这次出游,那些各怀鬼胎之人,所作所为自会不同。为了不让北政所日后尴尬,太阁才命令监禁所有造访者这一下你明白了?”三成语气中带着一丝亲切,像是在开导木实,又像在哄孩子。“我只是依太阁之命让你来此歇歇脚,并非存心阻拦你的吉野之行。若你信赖我,愿意帮助眼前这个为丰臣氏呕心沥血的人,我立刻放你回去。”

    至此,三成才暴露出真正的目的:原来他是想利用木实做耳目。木实终于愤怒起来“治部大人,我不回去。吉野也不去了。”

    “嗯?”三成大为诧异,他没料到会遭到如此顽强的抵抗“你的意思是情愿被绑在这里?”

    “是。我知道所有的解释都无济于事,任由大人处置。”

    “木实,”三成僵硬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这么说,你是信不过我石田三成了?”

    “不,既然治部大人这么说,定已揣摩透太阁的心思。”

    “那么你是不满意太阁的做法,才与北政所夫人联手,妄图改变大人的初衷?”

    “治部大人,小女子无非区区商人之女。什么丰臣氏、天下,小女子既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哦,果然是蕉庵的女儿”三成低声笑道“若关白净与小人为伍,就说明他存心想乱天下现在已是太平时代,想必蕉庵先生早已明白。”

    “”“你也知,日本和大明讲和前景不明。驻扎异乡的武将对我甚是憎恨,竟诽谤我与小西合谋,妄图制造事端。”

    “”“那些武夫充其量只是一群仰慕北政所的毛孩子,就像仰慕母亲一样。如果对关白听之任之,关白、北政所及心系北政所的武夫,还有太阁身边的奉行们,就会分裂成两派,到时天下可真要大乱了。”

    “治部大人,这难道也是太阁大人的想法?”

    “不,是我早已看透了我这样向太阁禀告,太阁大人就有了一样的想法。其实,一切都是为了丰臣氏,为了日后啊。”

    “也是为了治部大人,为了西丸夫人,还为了阿拾公子。”木实终于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一听这话,三成眉头紧蹙,连鬓角都颤抖起来“木实!我为了丰臣氏,为了天下太平而作种种努力,难道有何不妥?即使是为了我自己,为了西丸夫人,为了阿拾,难道就不行了?”

    “不。小女子只是想奉劝大人最好放弃这种努力,放弃为了这些目的,妄自揣测关白心思的行为。”

    “好了,不要说了。我对你已无话可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完全是你咎由自取。现在看来,将你监入大牢也不行了我虽不情愿,可只能将你斩首。必须斩首!”

    此时木实平静如水,她十分清楚三成之意:三成本以为木实会服从他,因而过多地透露了机密。若她把方才听到的一切,原封不动泄漏到世上,立时会有传言说,太阁的吉野之行和高野参拜,原来是天大的阴谋三成已毫无退路。

    三成悄然站起身来,他不愿再看木实一眼,径直向走廊走去。木实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院前的淙淙流水声和黄莺婉转的鸣声传入耳中,这时,她才感觉脖根处一阵阵寒意侵袭而来。她说了不该说的话,十分后悔。与其顽强抵抗,不如暂时迎合治部,或许还有机会套出更多,然后冷静分析,想出应对之策。但就目前情形来看,由于治部等人的建议,关白的命运似已被决定了。到吉野、高野去游览,只是借口,不久之后,太阁恐会令关白切腹。精明的北政所都没有察觉这些,至今还在苦口婆心劝说关白抛弃偏见,与秀吉和好。秀吉真是罪孽深重,在如此信任他、深爱他的妻子面前,竟然都要伪装!更可悲的是,始终疑心重重的关白秀次终于落入网中

    这时,廊外传来脚步声,是三成回去取刀来了,还是派手下来了?木实没有回头。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了下来,凭直觉,木实知定是三成手持大刀站在身后,因为熟悉的衣衫窸窣声又传入了耳中。

    “木实,你太可怜了。”

    木实沉默不语。

    “三成过于轻率,向你吐露了机密,你知道的事太多。若非如此,你倒不至于丢掉性命”

    “”“你想好了?”三成在后面抽刀出鞘“到走廊那边去。不用去院子里。”

    若在这里被三成杀掉,争强好胜、我行我素的女子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木实觉得像是在梦境中一般,没有任何感觉。一切都来得太意外,太突然了,她还来不及思量。

    木实摇摇晃晃站起来,照三成所言走到廊前。小草才刚刚发芽,院子里还残留着霜雪的痕迹。

    “你真的想好了?”三成静静地举起刀。当白刃贴到木实右颊时,她本能地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冰冷的感觉传遍全身,她不由紧闭了双眼,强忍住战栗。都到了这种地步,她还无法舍弃反抗,为了不让三成看出她的恐惧,她在作最后的抗争。

    “木实,你难道就没有临终遗言?”三成皮笑肉不笑“有话只管说,治部会完成你的心愿。”

    “没有!”木实一口回绝。可话刚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她真想对三成破口大骂。父亲、家康、助左卫门和北政所的音容笑貌,竟相浮现于眼前。

    “看来,真是女中豪杰啊。”

    “动手吧。”

    “若在这里杀了你,人们还以为你逃到何处去了。不过一段时间后,人们自然会明白真相。”三成话音刚落,白刃从木实脖根上移开了。

    三成低低叹息一声,猛地收刀入鞘。衣裳的窸窣声远去了,木实这才回过神来。

    自己居然还活着!根本未被杀掉!木实慌忙摸了摸脖子,指尖沾满冷汗,她几近虚脱,一片茫然,就像入睡前的状态。好大工夫,木实依然没能清醒过来,全身被浓浓的疲倦包围,身心一片空白。

    渐渐的,院子里的一切映入眼帘。银白色的河面、在河面之上展开来的天空、清香的泥土、小草的嫩芽、夕阳、院子里的奇石知觉在一丝一丝恢复。最后,木实的视线落于放在膝上的双手。

    “小姐!”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木实定睛一看,不远处,一个尚留着额发的侍童正在向她施礼“车马已经备好了。”

    “”“在这一带来往的人还很多,不能有一丝差池。小的会亲自把您送回德川大人的府邸。”

    木实发现,自己已欠了三成一个大大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