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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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渺最后一次靠在秦声怀里的时候,从舷窗望出去,正可以看到一线美丽的红霞。

    那是川航重庆飞北京的班机。秦声常常说这一天运气真是出奇得好,拿下了计算之外的大客户,在北京八百多班飞机因大雾延误的时候,他们坐的这架居然按时起飞!

    离开重庆的时候,机场服务生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道再见。舱门口有免费取阅的报纸,傅渺拿了比较薄的青年报,于是航程一开始的时候,傅渺常常从秦声手里抢报纸看。

    一个月了。一个月的光阴就这么静默地游走着,每一次记忆中的告别次第淡去,迎来最后的归程。

    一个月前离开北京的时候,清晨六点,机场外正是黎明前浅浅的黑暗,秦声的妻子婉仪带着十岁的女儿晓旭来送他。秦声似是有些不耐,低声埋怨着,说又不是出国,没必要这么携家带口地送别。

    傅渺在一旁打量着婉仪。一个柔和的女子。

    天边第一缕晨光出现的时候,一片淡淡的金晖有意无意地落在婉仪的身上,让傅渺联想起圣母玛丽娅。她轻轻地笑了,晓旭看到她笑,过来扯着她的衣角:“姐姐姐姐,你笑什么?”

    “我笑你!”傅渺调皮地随口应了一句,便抱起晓旭。眼光却依然落在秦声身上。

    秦声是傅渺的老板,杂志社的出版人。有时傅渺会自嘲地想,若没有秦声五年前那次意外的辞职,就没有今天漂泊在北京街头的这个傅渺。

    七点半。安检了。

    婉仪依旧默默地站在秦声背后,注视着他离开。秦声的背影被黄色的灯光拉得很长,婉仪正好站在他的背影里。

    “秦总,你看你,对家没有一点依恋!”傅渺笑着打趣。

    “羡慕我?”秦声嘴角也牵起了一朵微笑。

    “不羡慕。”傅渺应道“我一直是一个人,不知道有家是什么感觉。”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似乎这是个沉重的话题。

    年末,傅渺要出去做几个重要的访问,秦声要去见一批重要的客户。于是他们一起出差。明快整洁的机场背后,是沉重的工作压力。

    到北京一年,傅渺已经是业内小有名气的记者了,和近乎空白的广告业务相比,此行傅渺比秦声要轻松得多。

    有时傅渺想安慰秦声。但每每这种时候,婉仪那张略带幽怨的脸就会出现在傅渺面前,让她情不自禁闭上嘴。

    第一站是广州。到酒店开房间的时候,总台小姐习惯性地问几间。秦声似笑非笑地望了傅渺一眼,回答:“两间。一间怎么住?”

    小姐埋首办着手续,傅渺觉得脸颊有些烫。秦声不到四十,正是干事业的好时候。

    下飞机的时候,傅渺收到周平的短信,说今天北京下了第一场雪,如果不是她去广州出差,想请她吃饭。

    周平是傅渺去上海开会的时候认识的。那是业内一个重要的会议,大小媒体不下百家。晚宴的时候,周平坐在傅渺的旁边,交换名片的时候,才知道都在北京供职,且单位离得不远。

    周平是个漂亮的男子,比傅渺大两岁,主任记者。笑起来唇边有个酒窝,很好看。

    回京后周平断续地约傅渺吃饭。傅渺有时有空,有时没空,但不知为什么,她从没接受过周平的邀约。

    上周通电话,傅渺礼节性地说会在这周出差,一个月。也许圣诞节之前能回北京,也许不能。周平说我每天给你发短信,我怕你忘了北京的样子,乐不思蜀。傅渺低声地笑,说我这次会去重庆,思蜀,你答对了一半。

    两人在电话的两端轻声笑着。傅渺想,也许这次回来,可以和周平一起吃饭。

    北京下雪的时候,广州尚带着夏末的余温。到了晚上便是微凉的天气,怡人得很。秦声总是在那片炫烂的霓虹灯中领着傅渺在街头走。秦声说,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可以随意解决晚餐,但带着傅渺,就一定要找间像样的餐馆。

    秦声是个好老板,从不亏待下属。

    傅渺便任由他领着,在两人座的小餐桌前坐下。有时秦声喝多了酒,吃完了饭便不愿意走,仍坐在原处,和傅渺说话。

    傅渺打量着秦声。浓眉大眼。眼角已经有了细碎的鱼尾纹。想起上个月好友恬玉介绍给自己的那个男子,正与秦声同岁。

    傅渺只见了他一面便拒绝了,对恬玉说接受不了这个年纪的男子。那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些,很有礼貌,每当傅渺想起要与这样的男人共度一生,胸中的不耐便会急切地扩散成反感,阻止她继续想起他。

    十四岁。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十四岁了。傅渺轻轻地摇头。二十四岁的女人,如果还没有待嫁的对象,就是异类吗?恬玉已经领过三个男人请她吃饭了,每一次吃完,她都照例摇头。

    秦声正在傅渺对面兀自说着。傅渺并没有认真地听。杂志社的发展大计。听过许多次了。秦声看上去比恬玉领来的那个男子要年轻得多,但他的女儿已经十岁了。而那个男子,据恬玉说还没有谈过恋爱。

    谁说的,四十岁的男人,如果还没谈过恋爱,不是同性恋就是变态。

    傅渺不禁莞尔。秦声看到她笑,有些愕然,怔了一怔,有些无力道:“小傅,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傅渺笑得更厉害。秦声拿她没辙,扬手招呼服务员结账,回到酒店,径自开门“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傅渺关门的时候,仍然忍不住笑意,心想此时的秦声,真像个孩子!

    第二天傅渺照例被秦声的电话唤醒。他不曾真的生气。

    周平的短信总在傅渺早上开机后的第一分钟送到。有时说昨夜参加了一个很有趣的party,但身边没有女伴,有时说北京马路两旁的杨柳落下了许多叶子,随着风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傅渺总是看完就删掉。周平真是个执着的人。她摇着头微笑。

    进展并不顺利。原定的好几个重要客户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露面,采访被迫取消了,秦声的生意也没有谈成。傅渺看得出秦声心里很烦,他不停地抽烟。有时傅渺会想伸手把他的烟从他指间夺下来,但一想到婉仪还有晓旭,又忍住了。

    这不是她该做的事情。

    秦声依旧每个傍晚带着傅渺走在广州的大街上寻找一家合适的餐馆。傅渺从没有拒绝。只是秦声不再絮絮地说话,他喝得很少,一般只与傅渺一同喝完一瓶百威,便结账离开。

    广州的日光很明亮。每次暴露在日光下,傅渺都忍不住微微闭上眼。秦声的影子被日光无情地压缩着,一如他压抑的心情。

    最后秦声决定提前去重庆。一个半小时的航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傅渺的目光落在厚厚的白云上方,偶尔看一眼秦声。秦声面无表情地坐着。傅渺望着暗蓝的天空祈祷,说希望重庆之行会有收获。

    什么时候呢,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秦声的情绪或喜或悲?恬玉曾带着一脸的幻想告诉傅渺,说绑个帅哥去旅行,在外面的日子,感情很容易出轨。平常需要一年半载才可能萌发的爱情,在旅途中会来得很快,仿佛电光火石。

    重庆的出租车很便宜,起步价五块钱。秦声每次都坐前面,傅渺一个人蜷缩在他后面的位置。一次傅渺照例地发呆,前面突然飘来几颗不安分的火星。她连忙拍自己的头发,心想肯定是秦声开着车窗吸烟,不幸连累了她。

    过了十几分钟,傅渺偶然低头,看到自己走之前新买的艾格毛衣下摆有一个黑点,轻轻想把它拍掉,没掉到黑点消失后竟成了一个洞!

    “秦总!我的毛衣!”傅渺心疼地大叫。秦声在前座回头,看到她烧坏的毛衣,露出一朵恶作剧的微笑。

    这是离开广州以后第一次看见他笑。灿烂而美好。一刹那,傅渺拉着毛衣的手垂落下来,瞬间失神。

    目的地很远。傅渺拉紧外套,遮住毛衣上那个并不可爱的洞,脑中乱乱地想,秦声会赔她毛衣,会带着她去重庆的商场,会在试衣间外等她出来,会对着穿上新衣的她赞许地笑。

    秦声依旧在前座抽烟。

    不知是不是这次意外把秦声的坏运气都赶了出去,重庆之行意外的顺利。秦声利落地签下一个又一个客户,傅渺则每天晚上坐在梳妆台前写稿。

    稿子写得很顺利。傅渺插上网线把它们发走,跌坐在席梦思床上。电视里正放着天龙八部,舒畅尖声尖气地说话:“快带我走!”高虎便背着她跑起来,傅渺突然想起了秦声。什么时候,可以学着舒畅叫他带她离开?或者,也去一片森林。

    重庆森林。王家卫的电影。以前看过,却没有看懂。

    这次也不懂。

    周平的短信来了。问她什么时候回京,问她他可不可以去接她。

    傅渺照例删掉。没有回。

    第二天晚上秦声对傅渺说今晚有客户,一起吃饭。傅渺点了点头。下班时间堵车,赶到预定地点的时候,客户已经吃了一半。傅渺担心地看向秦声,秦声礼貌地坐下,只是略略有些僵硬。

    傅渺是了解秦声的,她知道他很想发火,但这个客户太重要了,不能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客户满脸是笑,招呼服务员换上干净的碗筷,告诉他们赶紧上菜。秦声僵硬的脸略略缓和了一些,介绍傅渺和他们交换名片。

    晚餐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下进行着,秦声喝了许多白酒。也许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容易醉,平时酒量很好的秦声脸颊已泛上一片潮红。

    “秦总,来,干了这一杯!”客户又倒了满满一啤酒杯白酒。

    傅渺一把从秦声手中抢过杯子:“杨总,这杯我跟您干!”说罢不等客户说话,一仰脖喝干。

    秦声失神地看着傅渺,片刻,抬腕看了看表:“杨总,不早了,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拉傅渺离开。

    刚出店门,傅渺便推开秦声冲到路边,扶住一棵树,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秦声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半晌才道:“小傅你,不必如此。”

    “我怕你有事。”傅渺正从包里拿纸巾,冲口而出。

    两个人都愣住。

    那一晚漫长的回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这次秦声也坐到了后面,让傅渺轻轻靠在他的肩头。

    昏黄的路灯光在傅渺膝盖上把车窗的投影隔断,忽明忽暗。

    于是昼夜的交替也开始变得很快。

    周平说圣诞节快要到了,你能赶回来吗?

    傅渺终于回了短信,说也许。还说重庆的酒店都布置了圣诞礼物,很可爱。

    上飞机的时候,傅渺没有回头。这是个奇怪的城市,在这里的时候,会怕离去,但真的要走,却不会想念。

    秦声在她后面拉着皮箱,上飞机,在她旁边坐下。

    飞机穿破了云层,开始傅渺安静地看着报纸,可后来却觉得有些头痛。

    头越来越痛。秦声终于发现她的异状,被她惨白的脸色吓了一跳。

    “小傅,你没事吧?”秦声担心地问。

    “没事。”傅渺勉强地回答。秦声伸出双臂将她抱住,傅渺便软绵绵倒在了他的肩头。

    似睡非睡。后来意识渐渐模糊,再后来又变得清晰,醒来时,头痛已经消失了。

    “我们快到了。这一路辛苦你了!”秦声柔声说。傅渺坐直身体,歉意地笑:“秦总,我没事了。”

    秦声笑着摇了摇头。

    北京要到了。已经离开了那个叫做“重庆”的城市,所有的故事,发生的或是没有发生的,都在离开的那一刹那结束了。

    傅渺开始后悔没有答应周平让他来接她。她怕心神集中地看到婉仪和晓旭。

    飞机开始滑行。停稳。傅渺跟在秦声后面下飞机,静默地在明亮的大厅里走向出口。

    “爸爸!”是晓旭兴奋的叫嚷,然后是——

    “傅渺!”

    傅渺抬头。周平站在离晓旭和婉仪不远的地方,对着她微笑。

    她走过去,回头望了秦声一眼:“秦总,我先走。”秦声点了点头。

    周平牵起她的手。第一次。她没有拒绝。

    “重庆好吗?”

    “好。”

    “我们走吧!”

    傅渺点头。

    外面华灯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