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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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
秀珍坐在门口发呆的时候，正是满天星斗。
丈夫今天晚上夜班，儿子在学校，吃过了晚饭便无事可做。外面的风暖融融的，吹在身上很舒服。
“大姐，您这儿有勺儿卖吗？”一个怯怯的声音。
秀珍抬起头，眼前站着个农村姑娘。
姑娘的打扮明显是不合时宜的，身上是一件亮红的外衣，头巾围在脖子的地方，翠绿色的，像一块破旧的披肩。
秀珍没听明白。
“你要买什么？”
“炒菜用的勺儿。”姑娘怯怯地重复了一遍。
“哦。那是铲子。”秀珍明白了，她站起来，进屋取了一把亮晶晶的不锈钢铲子给她。
“多少钱？”姑娘从红外衣的口袋里往外掏钱。
“三块。”
“啥？”姑娘瞪大了眼睛。
秀珍愣了下，看出她是嫌贵。于是回屋换了把普通的：“这个两块。”
姑娘接过去，细细地数了数，递过四张五毛的钞票，说了声“谢谢”便走了。
秀珍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姑娘。
淑珍下决心来北京的时候，偷偷地哭了好几次。爹妈舍不得她，说珍啊，你这一走，可指不定回不回来了。淑珍便也跟着掉眼泪。
小栓说，淑珍，如果你和我一样想过好日子，我们就必须进城。我哥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在那边过得很不错。
淑珍的家乡有许多山，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山多了，路就少。于是出一趟门，哪怕到十几里以外的集市去一趟，都要花足足一天的时间。
爹不只一次地跟淑珍说，咱家条件还不错，起码早早地住上了砖房，你在家呆着，不会受苦。淑珍的眼圈就红红的。
淑珍一直读到高二。本来再读一年就可以考大学的，赶上大哥结婚，便回来了。为此爹觉得很对不起她。但家里的现钱不多，哥结婚的钱总是要花的。
就是读到高中毕业，又怎么样呢？栓子早早地回家种田了，她如果上了大学，还能和栓子在一起吗？
刚上初中的时候，淑珍就和栓子在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说好要一起过完这一辈子的。
淑珍知道栓子是个好人。
栓子长得很结实。爹妈也喜欢他。
但爹妈没想到栓子和他哥大栓一样，也是个呆不住的人。家里有个劳力不容易，可都颠儿颠儿地想着要出去。
外面的那个花花世界，也去得的吗？
淑珍问小栓：你是不是一定要出去？
小栓的眼睛亮晶晶的：是的，一定。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天上的月亮弯弯的，小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这辈子没有娶你，我也会后悔一辈子。
淑珍眼睛红红的，扑到小栓怀里，说，我跟你走。
临走的时候，爹往淑珍怀里塞钱。淑珍要死要活地往外推。家里的钱不多，她和栓子是要出去赚钱的，怎么好拿家里的钱？
爹便蹲在路边擤了一把鼻涕，大声地叹了口气，声音颤颤的。
淑珍和小栓上路了。先走山路去县城，然后从县城坐车。
大栓在北京。小栓想先去找他哥，然后看看京城有没有什么活儿可以干。
北京真大。淑珍和小栓走在北京的大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心里很欢喜。
以后就要在北京生活了。
大栓去汽车站接他们，脸色黑黝黝的，说弟，先去我住的地方吧！以后的日子可能苦点儿，不过和在家种地还是很不一样的！说着又看了眼淑珍，说弟妹，以后你可得跟着我弟受苦了！
淑珍刷得羞红了脸，小栓笑嘻嘻的。
大栓住的地方不像是在北京。一间七八平米的小屋子放了两张双层床，已经挤下了四个人。大栓指了指隔壁，说女人都住在那边，淑珍便走过去看，一间更小的屋子，两个人住。菊花看见她来了，说弟妹委屈你，跟我挤挤吧！
大栓把他的铺位让给了小栓，自己打地铺。
地上是整齐的青砖，天气还不算热，晚上大栓便铺张席子睡下。
淑珍和小栓很过意不去。
小栓后来对淑珍说，等以后我们有了钱，一定能住上好点的房子，还有，今天哥给咱的帮衬，咱以后一定要加倍地报答。
淑珍拼命地点头。
听小栓说这些话，淑珍心里暖暖的。
菊花白天要出去找工，一大早便把淑珍叫起来，说妹子现在你来了，我可以出去找点活儿干了，以后这里几个男人的早饭午饭，就都交给你了。
大栓的雇主就是房东。房东要修一栋新房子，找了几个农村来的泥瓦匠，大栓就是其中之一。
天早就亮了，一切都白晃晃的。淑珍看了看四周，墙角堆着黄沙和红砖。菊花端出一口大锅，说，你没来之前，我都给他们做炖白菜。又指了指不远的地方，说那边有卖，叫价两毛钱三斤，可以还到一毛五。淑珍不住地点着头。
末了，菊花补了一句：妹子，以后可就靠你了。
淑珍顿时觉得自己肩上沉甸甸的。
菊花走了，淑珍便拿着菊花给的五毛钱去买白菜，小贩听到她还价，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给她称了几斤白菜。
淑珍拎着白菜到水龙头下面洗。城里毕竟还是城里，至少洗菜不用挑水。
小栓已经起来了，看她忙着，只过来搂了搂她的肩膀。
菊花给她留了一双筷子，硬木做的，很长。菊花平时大概就用这个做炖白菜吧？在家的时候，爹妈和大哥都很喜欢吃淑珍做的菜，不知到了北京城，这些大老爷们会不会也喜欢。
淑珍心里有些不安。
大栓小栓大口大口地吃着，旁边几个男人若有若无地叹着气，说每天都吃炖白菜，真是腻味！
淑珍低着头不说话。
大栓把筷子放下，沉下脸：“柱子，你们几个当来这儿享清福呐？”
几个男人便都不说话了。
吃完早饭淑珍帮他们洗衣服，男人们光着膀子就开始干活。小栓在脚手架下面给哥哥递砖头。大栓一接一个准，但还是看得淑珍心里颤颤的。
晚上小栓和淑珍出去散步，小栓说珍，我们现在给别人盖房子，以后一定要给自己盖。
天上的月亮雪亮雪亮的。
栓子停了停，说，珍，跟我出来，你后悔吗？
淑珍说，我只担心你做泥瓦匠会不会太吃苦。你在家的时候，都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
大栓他们已经睡下了。菊花白天出去找工，回来的时候说是找到个接送小孩的活儿，每天只在早上出去一次，晚上出去一次，白天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再找一份工做。菊花说，城里人有点挑剔，找保姆都不要她这种不识字的。
栓子搂着淑珍的腰，淑珍便靠着他的肩膀，说，栓子，也许我也可以出去找份工，我读到高中，做保姆别人应该能要。
栓子摇了摇头，说珍，我们刚来北京，哥这儿需要你，你先忍忍。
两个人便都不说话。
胡同里偶尔有人经过，都是打扮得鲜鲜亮亮的年轻学生，一脸的灿烂。
淑珍忽然想，如果念了大学，不知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淑珍心里突然像犯了罪一样的难受。怎么可以这样想呢？哥要娶媳妇，她淑珍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在说爹妈的不是？
淑珍哆嗦了一下。
栓子搂她搂得更紧了一些，说珍，你是不是有点冷？
淑珍摇了摇头，手背往眼睛的地方擦了擦，说，栓子，明天早上我能不能不做炖白菜了？如果有一把菜勺，我能做更好吃的白菜。
小栓翻着衣袋，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说，你去买一把菜勺吧！
淑珍从杂货店买完菜勺，小栓正在不远的地方等她。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明亮的一片。
淑珍快步朝小栓走去。
第七日
秀珍坐在门口发呆的时候，正是满天星斗。
丈夫今天晚上夜班，儿子在学校，吃过了晚饭便无事可做。外面的风暖融融的，吹在身上很舒服。
“大姐，您这儿有勺儿卖吗？”一个怯怯的声音。
秀珍抬起头，眼前站着个农村姑娘。
姑娘的打扮明显是不合时宜的，身上是一件亮红的外衣，头巾围在脖子的地方，翠绿色的，像一块破旧的披肩。
秀珍没听明白。
“你要买什么？”
“炒菜用的勺儿。”姑娘怯怯地重复了一遍。
“哦。那是铲子。”秀珍明白了，她站起来，进屋取了一把亮晶晶的不锈钢铲子给她。
“多少钱？”姑娘从红外衣的口袋里往外掏钱。
“三块。”
“啥？”姑娘瞪大了眼睛。
秀珍愣了下，看出她是嫌贵。于是回屋换了把普通的：“这个两块。”
姑娘接过去，细细地数了数，递过四张五毛的钞票，说了声“谢谢”便走了。
秀珍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姑娘。
淑珍下决心来北京的时候，偷偷地哭了好几次。爹妈舍不得她，说珍啊，你这一走，可指不定回不回来了。淑珍便也跟着掉眼泪。
小栓说，淑珍，如果你和我一样想过好日子，我们就必须进城。我哥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在那边过得很不错。
淑珍的家乡有许多山，一眼望不到头的山。山多了，路就少。于是出一趟门，哪怕到十几里以外的集市去一趟，都要花足足一天的时间。
爹不只一次地跟淑珍说，咱家条件还不错，起码早早地住上了砖房，你在家呆着，不会受苦。淑珍的眼圈就红红的。
淑珍一直读到高二。本来再读一年就可以考大学的，赶上大哥结婚，便回来了。为此爹觉得很对不起她。但家里的现钱不多，哥结婚的钱总是要花的。
就是读到高中毕业，又怎么样呢？栓子早早地回家种田了，她如果上了大学，还能和栓子在一起吗？
刚上初中的时候，淑珍就和栓子在学校旁边的小树林里说好要一起过完这一辈子的。
淑珍知道栓子是个好人。
栓子长得很结实。爹妈也喜欢他。
但爹妈没想到栓子和他哥大栓一样，也是个呆不住的人。家里有个劳力不容易，可都颠儿颠儿地想着要出去。
外面的那个花花世界，也去得的吗？
淑珍问小栓：你是不是一定要出去？
小栓的眼睛亮晶晶的：是的，一定。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天上的月亮弯弯的，小栓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这辈子没有娶你，我也会后悔一辈子。
淑珍眼睛红红的，扑到小栓怀里，说，我跟你走。
临走的时候，爹往淑珍怀里塞钱。淑珍要死要活地往外推。家里的钱不多，她和栓子是要出去赚钱的，怎么好拿家里的钱？
爹便蹲在路边擤了一把鼻涕，大声地叹了口气，声音颤颤的。
淑珍和小栓上路了。先走山路去县城，然后从县城坐车。
大栓在北京。小栓想先去找他哥，然后看看京城有没有什么活儿可以干。
北京真大。淑珍和小栓走在北京的大马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心里很欢喜。
以后就要在北京生活了。
大栓去汽车站接他们，脸色黑黝黝的，说弟，先去我住的地方吧！以后的日子可能苦点儿，不过和在家种地还是很不一样的！说着又看了眼淑珍，说弟妹，以后你可得跟着我弟受苦了！
淑珍刷得羞红了脸，小栓笑嘻嘻的。
大栓住的地方不像是在北京。一间七八平米的小屋子放了两张双层床，已经挤下了四个人。大栓指了指隔壁，说女人都住在那边，淑珍便走过去看，一间更小的屋子，两个人住。菊花看见她来了，说弟妹委屈你，跟我挤挤吧！
大栓把他的铺位让给了小栓，自己打地铺。
地上是整齐的青砖，天气还不算热，晚上大栓便铺张席子睡下。
淑珍和小栓很过意不去。
小栓后来对淑珍说，等以后我们有了钱，一定能住上好点的房子，还有，今天哥给咱的帮衬，咱以后一定要加倍地报答。
淑珍拼命地点头。
听小栓说这些话，淑珍心里暖暖的。
菊花白天要出去找工，一大早便把淑珍叫起来，说妹子现在你来了，我可以出去找点活儿干了，以后这里几个男人的早饭午饭，就都交给你了。
大栓的雇主就是房东。房东要修一栋新房子，找了几个农村来的泥瓦匠，大栓就是其中之一。
天早就亮了，一切都白晃晃的。淑珍看了看四周，墙角堆着黄沙和红砖。菊花端出一口大锅，说，你没来之前，我都给他们做炖白菜。又指了指不远的地方，说那边有卖，叫价两毛钱三斤，可以还到一毛五。淑珍不住地点着头。
末了，菊花补了一句：妹子，以后可就靠你了。
淑珍顿时觉得自己肩上沉甸甸的。
菊花走了，淑珍便拿着菊花给的五毛钱去买白菜，小贩听到她还价，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给她称了几斤白菜。
淑珍拎着白菜到水龙头下面洗。城里毕竟还是城里，至少洗菜不用挑水。
小栓已经起来了，看她忙着，只过来搂了搂她的肩膀。
菊花给她留了一双筷子，硬木做的，很长。菊花平时大概就用这个做炖白菜吧？在家的时候，爹妈和大哥都很喜欢吃淑珍做的菜，不知到了北京城，这些大老爷们会不会也喜欢。
淑珍心里有些不安。
大栓小栓大口大口地吃着，旁边几个男人若有若无地叹着气，说每天都吃炖白菜，真是腻味！
淑珍低着头不说话。
大栓把筷子放下，沉下脸：“柱子，你们几个当来这儿享清福呐？”
几个男人便都不说话了。
吃完早饭淑珍帮他们洗衣服，男人们光着膀子就开始干活。小栓在脚手架下面给哥哥递砖头。大栓一接一个准，但还是看得淑珍心里颤颤的。
晚上小栓和淑珍出去散步，小栓说珍，我们现在给别人盖房子，以后一定要给自己盖。
天上的月亮雪亮雪亮的。
栓子停了停，说，珍，跟我出来，你后悔吗？
淑珍说，我只担心你做泥瓦匠会不会太吃苦。你在家的时候，都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
大栓他们已经睡下了。菊花白天出去找工，回来的时候说是找到个接送小孩的活儿，每天只在早上出去一次，晚上出去一次，白天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再找一份工做。菊花说，城里人有点挑剔，找保姆都不要她这种不识字的。
栓子搂着淑珍的腰，淑珍便靠着他的肩膀，说，栓子，也许我也可以出去找份工，我读到高中，做保姆别人应该能要。
栓子摇了摇头，说珍，我们刚来北京，哥这儿需要你，你先忍忍。
两个人便都不说话。
胡同里偶尔有人经过，都是打扮得鲜鲜亮亮的年轻学生，一脸的灿烂。
淑珍忽然想，如果念了大学，不知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淑珍心里突然像犯了罪一样的难受。怎么可以这样想呢？哥要娶媳妇，她淑珍存了这个念头，岂不是在说爹妈的不是？
淑珍哆嗦了一下。
栓子搂她搂得更紧了一些，说珍，你是不是有点冷？
淑珍摇了摇头，手背往眼睛的地方擦了擦，说，栓子，明天早上我能不能不做炖白菜了？如果有一把菜勺，我能做更好吃的白菜。
小栓翻着衣袋，掏出身上所有的钱，说，你去买一把菜勺吧！
淑珍从杂货店买完菜勺，小栓正在不远的地方等她。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明亮的一片。
淑珍快步朝小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