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刘心武续红楼梦 > 第一百零八回神瑛顿悟悬崖撒手石头

第一百零八回神瑛顿悟悬崖撒手石头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宝玉、湘云在京城人花子行,白日四处乞讨,晚上就找个堆子过夜。湘云果然拾到女衣,就改女妆,在堆子里与宝玉拜了天地。

    同行的知道,就讨来些大饭庄的剩鱼剩肉剩酒,晚上在堆子里燃起火,围坐庆贺,嬉笑怒骂,唱莲花落,十分畅快。

    那日,他们走过宁荣街,街名依旧,两府于他们却已成禁地。只见那原宁国府大门洞开,门外停着一大排马车、骡车、排子车,众多力佚在大小管家指挥下正往里搬运家什。原来那袁野喋血而亡后,圣上并未再让他家袭爵,他的夫人等就另安排住处,此府第又赏给了圣文将军吴天佑,那时吴贵妃之得宠,亦如当年贾元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吴将军家那天正往里搬迁,喜气盈门,热闹非常,先燃放过上万鞭炮,宝湘过时,满地碎屑,烟雾缭绕,火气袭鼻。

    到那原荣国府门口,亦是火炮碎屑满地,门上更张灯结彩,簇簇轿子、排排骡车挤满半条街,府里角门两侧墙上的拴马环不够用,街上树干皆用来拴马;门内更传出阵阵鼓乐,热闹到不堪的地步,而乘轿骑马来的客人仍络绎不绝,大门内外,管家仆妇接名刺、见礼、引客忙碌不迭,原来那享用昔日荣府的镇海伯邬维,他那女儿因曾坠马酿成腿残,就招赘了一个女婿进府,那女婿家颇为寒素,父母贪图邬家富贵,故将一个整齐儿子入赘邬家,此日正办喜事。邬府又派出小厮在门前驱散闲杂人等,见一对花子夫妇鹑衣百结、蓬头垢面走来,似在那里探头探脑、窃窃私议,便恶声恶语轰他们快滚,其中一个领头的,正是那年宝玉出门前在府里夹道遇见的,那群拿扫帚簸箕的小厮里领头的那个,当年宝玉华服骏马,正要往作大官的舅舅王子腾家去拜寿,那群小厮见了皆垂手肃立,领头的上前给他打千儿致礼,宝玉还曾对他微微一笑,此时却双方都认不出对面何人,宝玉仍微微笑着,那小厮竟当胸推他一把,令他一个趔趄,湘云忙将他扶住,二人心内亦不忍久留,便互相搀扶着,穿过整条宁荣街,从西边出去了。

    西边街口外,有些远远围观的闲众。宝湘混在人群里,只听议论纷纷。一个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戏文可真热闹!”

    一个说:“忠顺府塌台了,那顺乐园也让官家收回了。听说邬将军正求圣上,要讨来给他女儿女婿住哩!”

    又一个道:“好大胃口!也不怕暴食暴饮撑破肚皮!”

    再—个道:“这戏才刚开锣哩,好戏怕还在后头!听说那吴贵妃家也想要那顺乐园,好作贵妃的省亲别墅,那园子原来叫大观园,本是那贾元春省亲用过的嘛!”

    更有一个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如今那周贵人又把圣上迷得不行,周家也打着这园子主意呢!”

    忽一人故意装作军牢快手的声音,喝道:“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拿下!”

    众人知是起哄架秧子,因已议论累了,便一笑而散。宝湘二人各自摇头叹息,携手而去。

    又一日,他二人路过一富人家,见门外停着一辆运盆栽红梅的大车,一个花厂老板正指挥往里面搬运那些红梅,二人见红梅忆往事,想起那年拢翠庵红梅盛开,宝玉被罚去乞红梅,妙玉竟送每人一枝红梅,又有宝琴、小螺站雪坡上,老太太赞比他屋里那艳雪图还好看,又有吟红梅花诗的盛事更不免想起后来妙玉对他们的恩德。

    那宝玉渐渐认出,那指挥人搬运的花厂老板,正是贾芸。又看见来了一辆骡车,停在花车后面,骡车里下来个女子,牵着个男孩,走到贾芸跟前两人说话,那时花车上尚剩一盆红梅,枝桠纵横,花朵繁复,遮住那妇人颜面,推敲起来,应是小红,宝玉就又忆起,当年在怡红院里,小红悒悒不得志,就因偶尔给他倒了一杯茶,便惹来多少讥讽,第二天在院子里,宝玉隔着一株海棠花,看见那小红在那游廊栏杆上倚着出神,大有“隔花人远天涯近”之叹,如今隔着那红梅花,更是咫尺天涯、难以相认了!

    少顷,那最后一盆花也搬进去了,就见贾芸吩咐车夫将空车驾走,自己和那小红、孩子上了骡车,须臾,赶骡车的鞭子一挥,骡车亦转弯不见。

    湘云间宝玉:“那两口子,你认出了吗?是那两个熟人?”

    湘云因当年与他们接触少,并无印象,宝玉便道:“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为救巧姐儿出过大力的贾芸跟他媳妇小红,他们都有孩子了。”

    湘云道:“正是好人有好报。看来他们如今开花厂,买卖兴隆,此刻许是到庙会上逛去了。他们自有他们的日子,我们自有我们的日子,各人过各人的吧。”

    宝玉道:“正是。莫打搅别人的日子。也愿别人莫来打搅我们。”

    再一日,二人乞讨于闹市,讨得不少铜板。在一绸缎庄前,见从里面出来一对伉俪,男的藕合色华袍领子上翻出里头猞猁皮的风毛,帽上镶着鸽蛋大的蓝宝石,女的脖子上围着整只的白狐狸,头上插的步摇缀着海珍珠,双手插在用孔雀金线绣着鲜花的手笼里,二人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亦丽妆艳服,丫头手里皆抱着最贵的绸缎,刚走出店门,就有双驾马车从那边过来,马夫放下踏板、打开车门,迎上请他们上车,那阔太太走过宝玉、湘云面前,也没去看他们的颜面,只看到他们端着的讨饭粗碗,便停住脚,从手笼里伸出右手来,只见那手指上带满镶着钻石、翡翠、珊瑚等宝物,大小花样不一的金银戒指,他摊开手掌,那阔丈夫便从腰里随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搁在他掌心,他便顺手往宝玉的碗里一丢,那阔丈夫自己又掏出一把铜钱抛在湘云碗里,宝、湘怕他们听出声音,只装哑巴点头致谢,那二人便上马车,丫头跟进去,倒坐着,车夫挥鞭,马蹄得得,展眼混在通衢的车水马龙里。

    那宝玉便用不举碗的手在鼻孔前扇,湘云道:“你原来不是最喜欢那富贵香气吗?花气袭人知昼暖么!”

    宝玉便道:“如今真真是花气袭人知昼寒啊!”那时已入数九天气,二人得了碎银,便去买了只大酱肘子并一瓶烧酒,晚上在堆子里与别的花子共享。是夜,宝玉道:“袭人与玉菡终成眷属,且玉菡似已不再苦于两王争夺,真为他们高兴!只是倒又不由的想起了三妹妹,不知他们那国的茜草如今是否茂盛?是否又贡来染成大血点子的绡纱?又裁成了多少条汗巾子?”

    湘云道:“只不知袭人如今还看得起绛纹石戒指否?”

    宝玉道:“他必还留着的。”

    那日走过一条胡同。见胡同口立着一架簇新的敕建贞节坊,看那上面文字,方知是为李纨立的。听有马嘶声人语声,宝玉道:“咱盯快离开吧,省得让大嫂子认出来!”

    湘云道:“他如何能认得我们两个,白头翁媪?只是我倒想看看他究竟老了多少?”

    宝玉道:“还是离开吧。省得他以为我们是来跟他讨钱的!”

    在江南时,宝玉跟湘云讲过李纨、贾兰狠心不救巧姐儿出火坑,贾兰为支走去求援的王板儿,还大耍奸猾,拿张废了的银票骗了板儿等事,当时湘云听了也是一副抱打不平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冲到他们跟前论个短长,如今李纨、贾兰就住在胡同里,宝玉真怕湘云那荆轲、聂政的脾气又发作,拉他手要一起离开。

    湘云道:“我偏要在这里举这讨饭碗,只当是施主遇上乞丐,如今他家大富大贵,难道真的见了花子都一毛不拔?”

    正说着,那马嘶人声越来越近,移时,只见那边街口拐过来一辆马车,上头却是一口大棺材,又见车旁一人骑在马上,一身白衣白帽,仔细看,宝玉认得是贾菌,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那棺材车穿过贞节牌坊,进了胡同,就有些闲众跟着进去,宝湘不由也跟了进去,只见那里面有座大宅,门面簇新,门口跪着披麻戴孝的人,便都认出正是贾兰。

    众人眼见那棺材运了进去。宝、湘忍不住问身边围观的人,究竟怎么回事?就有邻居道:“咳!这贾兰不是靖边立了大功么,前儿个才班师回朝,圣上派庆顺王、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等亲到北门迎接,又立刻在金銮殿召见,当即封他为靖夷一等子,又赏金簪红缨,更令他胸悬金印,命他年后再往南边去平定那蛮夷之乱,又赐尚方宝剑,可便宜行事,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却不曾想,他妈昨天还好好的,今儿个忽然就死了!”

    又一邻居道:“今几个上午,戴权来他家宜旨,圣上念他母亲李氏守节多年,含辛茹苦将儿子培养成朝廷栋梁之材,敕授诰命夫人,岂不更是天大的喜事?奇怪的是他家竟舍不得花钱放鞭炮。下午礼部奉旨来给他妈带珠冠、披风袄,听说那李氏刚披上风袄,就喜极而亡。也怪,那贾兰立那么大功,却鲜有同僚来亲自祝贺,大多支使个管事的来递个名刺就算给他贺喜了。”

    有的邻居就议论道:“如今世道,红白喜事你不去给人家送礼,人家可不就也光递个名刺敷衍你。只是这家人也忒奇怪了,只得刚才帮着买棺材的那一位堂弟跟他们走得近,算是舍得帮忙了。听说他们是同科举人,贾兰是武举,贾菌是文举。”

    又有知情的道:“那贾菌本是来给他家贺喜的,没想到喜事变成了丧事,为帮买棺材,特回自己家换了素服,他妈娄氏听说,让他先去买棺材,自己穿素服第一个来祭奠,没想到贾兰见了只说几句客套话,也没留下喝茶吃饭,那娄氏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门外围观的人正议论纷纷,有杠棚铺的人运来家伙,到了门口,竟是那贾兰本人出来跟他们过话,离的近人就听见贾兰嫌那杠棚户要的价高,倒是那贾菌在门里听不过,走出来跟杠棚户的人道:“就先搭建起祭棚再说。”

    围观的不少人均感诧异,有的问:“他封了那么大的官,怎的不雇个管家?”

    有的说:“他妈原来还有几个丫头,后来说是为了省钱,只留得一个。”

    有的道:“怎的不请僧尼来行法事超度?”

    一个知情的就道:“我因跟庙里观里都熟,知他家人少,本家里就一个来帮着买棺材的,去问过那孝子,他道明日圣上定有旨意,礼部自会派人来,僧尼法事等他跟礼部说了,礼部自当官银聘请。”几个人就发出嗤鼻之声。

    一个人就道:“他们孤儿寡母,许是艰难惯了,所以凡事抠门儿。”

    于是就有人将他们不救巧姐出火坑的事情讲了出来,并道:“他们母子只进不出,也不知攒了多少银子!那荣国府虽倒了,他们的那份庄地可没一并收官,前两月送租的来,银子大麻袋往里扛,实物租子更多,粮食、腊好的猪羊鸡鸭鲤鱼我们皆亲眼看见的,今年还是个灾年,他们年年有如此这般收益,偏他们就舍不得拿几百两银子去救那巧姐儿!就说你寡妇为了不让自己受那老来贫,也不能见亲骨肉掉火坑不救啊!拿出几百两来于他们又不伤筋动骨!”

    便有人歪嘴笑:“我的天!就算这寡妇不想积阳德,为儿孙积点阴德也好啊!”有人讥讽道:“含辛茹苦一辈子,就为了带珠冠、披风袄的那一刻嗝儿屁,还闹个铁公鸡、铜老鼠、琉璃鸭子瓷鹦鹉的‘美名儿’!”

    人群中就有一位年轻的,装出凤冠上头两眼翻白身子弯弯曲曲往下倒的怪样,周围的人皆笑起来,一个老成的就劝他们:“你们也积点德吧,毕竟那当妈的守节不易,当儿子的边疆立功,老太太死了,儿子连媳妇还顾不上娶,就别再起哄了!”

    有一个就道:“对对对,这胡同以后一定有大名,东口已然立了贞节坊,西口指不定那天再立个军功坊!”

    听那话音,乃是明赞暗嗤。宝玉有些听不下去,便拉着湘云手挤出人群,要离开那里,此时听见那院门里传来哭声,男的想是贾兰和贾菌,女的想是素云,宝玉只觉心酸,湘云也不免难过。二人走出胡同,穿过那贞节坊,谁也没跟谁说什么,心里都在想,还是将这母子俩忘却掉的好吧。

    那一日又飘起雪来,傍晚时分,两人讨完饭,正在城门附近找堆子栖身,那湘云不慎在街上摔了一跤,宝玉忙去扶他,却也脚下一出溜,倒在地上,二人一时起不来,且坐在地上喘息,此时忽然传来喝道之声,只见从城外进来一队人马,簇拥着当中一乘大轿,那走在前面的军牢快手见路上有人坐着挡着路,便厉声喝令站起回避,偏那宝、湘互相够着搀扶,仍不能利落站起,便有持鞭的过来挥鞭就抽,宝玉忙用身子掩住湘云,挣扎着站起,忍不住大声抗辩:“我们因路滑跌倒在此,何罪之有?为何挥鞭打人?实实冤枉!”

    那时湘云也挣扎站起,连说话的力气亦无,只抓住宝玉一只手。那些军牢快手就将他二人往路边推操,宝玉又忍不住喊:“世法平等!有路大家走!”

    持鞭的就又要抽他,此时有个太监急走过来,道:“王爷不许你们打人!且令将说话的人带过去!”

    宝玉不愿过去,几个军牢快手就强行将他拉扯过去,他紧紧攥着湘云的手不放,湘云就随在他身后,那太监先急往大轿子那里去,不慎摔了个屁股墩,宝玉便道:“我说世法平等嘛,如何?我摔你也掉,雪路最公道!”

    那时宝玉想起来,那太监姓袁,曾到荣国府去传话,让他和宝钗到北府里看戏,只是袁太监一点认不出他来了。袁太监摔倒后顺势跪在轿前,向里面报道:“启禀王爷,人已带到。”

    就见那轿帘打开一半,露出那王爷脸来,面若美玉,唇红齿白,多年不见,竟如不谢春花,依旧斌媚灿烂,宝玉认出那是北静王水溶。水溶仔细端详,却只见对面那人瘦骨鳞峋,脸上褶子虽不多,头发却已全白,眼睛尚有精气,嘴角显露饿纹,万万不能认出此时的宝玉,便问道:“刚才说世法平等的,可是你?”宝玉点头。

    北静王道:“你那里听来的?”宝玉不答。

    水溶道:“好生奇怪。素来我只听见过一个人跟我说过这话,且是在私室里。原以为这人不在京城了,亦不知所终,再无人将这四字送人我耳中,不想你一个白头花于,竟两次道出。”宝玉只低头不语。

    水溶又问:“你姓甚名谁?身后是你何人?”

    湘云便在宝玉身后代答:“他叫绛洞子,我叫枕霞子,我们是夫妻。”

    水溶望着这嶙峋憔悴的一对好生狐疑。也不好为难他们,就令赏他们钱。水溶自己从不带钱,长史官在轿旁伺候,就掏出一块碎银子来,宝玉未接,湘云接了。

    水溶对长史官道:“再多给些。”长史官就再掏出一块碎银,这回宝玉接了。

    长史官便斥责他们:“还不跪下谢王爷恩!”

    水溶道:“世法平等,不用跪谢。”

    就又挂起那半截轿帘,宝玉、湘云退后,北静王一行继续往他那王府而去。待北静王轿子走远,宝玉道:“那年我初见他,好生喜欢。后来去他府里叙谈,觉的他算一个些微有知识的人。今日巧遇,我估摸他是去东岳庙打醮回来。”

    湘云道:“你今日觉的他。如何?”

    宝玉道:“还是喜欢他。他眼睛好。”

    湘云道:“是了,目如点漆,炯然有神。”

    宝玉道:“那算不的什么。实在是他眼睛里总有些个愁闷。他算是这世上什么好处都占尽的人了,自己又没野心又不贪心,谁都愿意跟他好,可他就还有愁闷,并不为自己,为尤可奈何的人与事,这就难得了!”

    湘云道:“那你今天为什么不跟他叙旧?”

    宝玉道:“我们跟他的世界,完全分开了。”

    湘云道:“既然两个世界,怎么你还要世法平等?是实现大同的意思吗?”

    宝玉道:“不尽然。一言难明,一言难尽。以后慢慢讨论吧。”

    那时雪愈下愈大,二人就相携相依往城门旁的大堆子而去。那城门边的堆子颇大,早有一群花子在里面烤火。宝湘进去,火堆边立刻给他们让出坐的地方。

    宝玉对同行道:“我们实在累了,再走不动,我这里有刚得的一块碎银,谁还跑的动,去买些南酒烧鸭来,咱们今儿个夜里一起受用,高乐逍遥!”

    就有两三个花子欣然而去。那时雪越下越大,地上积雪快有一尺厚了,一个花子就道:“谁敢在雪上扑雪人儿?”

    湘云道:“我敢!”

    那花子不信:“你?那有女流扑雪人的?这原是爷们玩的。”

    湘云道:“几年前,我把我祖姑的大红猩猩斗篷往身上一裹,汗巾子一系,张开胳膊就往雪上一扑,印下的那个人模子,别提多好看了!”

    一个花子就问:“你祖姑有大红猩猩的斗篷?”

    另一个道:“你以为花子的祖姑也该是花子?”

    又一个道:“我祖姑还是宫里头娘娘哩!大寒天的,还不许吹个牛暖个胆?”就都笑。

    有花子就尖叫着扑雪人,大家伙就拍巴掌笑。宝玉知湘云技痒,怕他强逞能,就搂着他腰不令他起身。移时,买烧鸭南酒的回来了,把那南酒坛子搁火旁暖着,大家就分那两只鸭子,一手抓鸭肉,一手捧斟上南酒的讨饭碗,高高兴兴边吃边喝边聊边唱,那带头唱的花子,搁下鸭肉酒碗,摇晃起带小铃铛花布条的竹竿子,唱道:作一个揖来唱一个喏,摇一回竹竿敲几声钵,唱一曲莲花落列位听着,雪落无声他盖黄河!

    众人就合上去:

    雪落无声他盖黄河,

    拜什么佛来怕什么魔!

    昨富今贫寻常事,

    阎王佬儿来叫你快走谁能拖?

    领唱的又道:

    世人还是贪心多,

    搂着抱着背着挎着揣着掖着头上顶着脚下拐着嘴里含着,恨不能世上好的全归我!

    到头来,

    噎着呛着摔着烫着哭着喊着头上肿着脚下瘸着嘴里烂着,悔不该心里头支口大砂锅!

    有道是:

    打破砂锅璺到底,

    还是花子最快活!

    众人又合上去:

    打破砂锅璺到底,

    还是花子最快活!

    宝玉、湘云亦跟着合唱,心里都在想,这情景儿不亚于当年大观园诗社雅集,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只是寒气袭身不禁哆嗦,亦不知何日能再如今日般饱醉。

    忽然那领唱莲花落的噤声呆立,众人随他眼光望去,只见堆子外一个大个子乞丐拖着一个小瘦子乞丐进来,众人忙迎上去,有掐那小瘦乞丐人中的,有给灌酒的,有给揉胸的,忙乱一阵,皆不中用,宝玉、湘云亦眼见着那小瘦乞丐身体渐渐僵硬,众人就将那死去的乞丐用破毡襄起,放到堆子一角,其余活着的就挤到另一角,将火堆亦移燃到那边,宝玉、湘云与众花子挤在一处取暖。

    可叹一对公侯之后,落魄到这般田地!众花子挤着打瞌睡,为怕睡实了冻毙,有的就说些奇闻怪事,一个道:“我见着有棵海棠树,这节下满树花骨朵儿。”

    宝玉听到就问他:“你在那里见到的?”想起自己当年住的怡红院就有海棠树,仲春时葩吐丹砂、丝垂翠缕;那年过生日,群芳为他开夜宴,湘云掣的花签就是海棠;后来府里自己抄检,衰象叠生,怡红院那诲棠竞枯了半边

    那花子回道:“谁个骗你。是真的,在那北门外,五里路远,有个农户,他家孤零零的,单摆浮搁在村子外头,就三间草房,也不修院墙,也不设篱笆,屋前却偏有棵好大的海棠树,前天我从那里过,看得真真的,就像有人往树上撒了几百十把朱砂,满枝全现红骨朵儿!”

    湘云原在宝玉怀里打眯盹,朦胧中听见这话,顿时醒了,就跟宝玉说:“我要去那树下!”

    宝玉道:“错季开花的事,原也听说过,只是这海棠大雪里头冒骨朵儿,实在稀罕!”

    湘云道:“不知怎的,我此刻一点儿也不困了,浑身来了力气,我就去那树下,你跟我一起!”

    宝玉也忽然来了力气,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

    两人就站起来,那花子遂对他们说:“出城门过护城河过关厢往西一拐,没多远。”

    有几个没睡着的花子就劝他们天亮了再去,宝玉、湘云道:“放心,我们不会倒下。”两人就依偎着,照那方向找去。

    过关厢往西一拐,便是茫茫雪野。那时又飘起雪花,二人仔细朝前望,只见一星灯火,在远处亮着,便携手朝那里深一脚浅一脚走去。那灯火渐渐如黄豆般大,又渐渐如拳头般大,再渐渐显出是一扇纸窗,又渐渐看出那茅屋轮廓,再靠近,果见屋外有株树,只看不出花骨朵来。那时二人好不容易焕发出的力气又都耗尽,互相搀扶着终于达茅屋前,不及细看那海棠树,湘云便昏倒树下。宝玉便去敲门求助,那门呀的一声开了,一股暖气扑了出来,宝玉也晕倒了。

    二人睁开眼睛,已在屋里炕上。虽说是贫寒之家,究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更难得的是瓦灶中柴火烧得很旺,二人身上都仿佛有小热蚂蚁爬过,只见一个农妇端过两碗红糖水来,放到炕桌上,那边就有一农夫唤他:“二丫头!水烫,让他们别急着喝!”

    二丫头?宝玉仔细回想,在那里曾听到过这样称呼?猛然想起,还是那年给秦可卿送葬,随着风姐姐,当时还有秦钟一道,半路经过一处农庄,曾到过一个农户,自己还曾爬到那炕上去摆弄纺车,那时来了一个村姑,别人就唤他二丫头,那二丫头还曾纺线给他看,他随风姐姐上车离去时,又曾见那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跟另几个村姑说笑而来,当时他在车上看到,心里产生有个想法:恨不能下车跟那二丫头而去。不曾想多年过去,自己人生一番浮沉,眼前竟又是个二丫头。那二丫头拿起一碗红糖水,吹了吹,递给湘云喝。宝玉端起碗自己吹,又拿眼看那二丫头,分明就是当年的那位,虽略老了点,眉眼都跟记忆对榫,心中便无限感慨。

    宝、湘喝了红糖水,肚肠里又仿佛有小热蚂蚁缓缓爬过,十分舒服。湘云忍不住就问:“你门屋外那树,可是海棠树?”

    二丫头便道:“可不是海棠树。且大雪天的,竟冒出了满树的花骨朵儿。”便问:“你们可是来看这满树花骨朵的?”

    宝、湘皆吃惊,道:“你怎的猜到?”

    二丫头道:“不是猜的。那日忽然有个和尚跟一个瘸腿道人来我们家讨水,我把热水给他们喝了,他们道:你家门外这海棠树冬天就要开花,且会有一对白头夫妻来看那花骨朵。他们走了,也没在意,那天早起一开门,果然满树花骨朵!今晚你们又来了,可不是白头夫妻么?只是你们大寒天的,走那么远赶到这儿来看海棠花的花骨朵,为个什么呢?”

    宝玉跟湘云便对望,心里觉得有万千条理由,却只是说不出。那时农夫又唤:“二丫头,问他们饿不饿?要不要吃个窝窝头?窝头咸菜都是现成的。”

    宝、湘便道:“多谢你们!真的不饿。”

    湘云便想起,自己怀里还有一块碎银,忙掏出递给二丫头,二丫头只是咯咯掩嘴笑,农夫在那边就问:“你笑什么呢?”

    二丫头高声道:“笑他们误会人了!”

    农夫便道:“二丫头,你快安排他们睡吧,怕有三更了,你安排完他们就过来吧。”

    二丫头就给他们铺褥子、放枕头、展被子。宝玉知农户三间屋,当中堂屋吃饭,两边屋虽然都有炕,冬天一般只烧一边炕,现在二丫头他们却把热炕让他们睡,自己去睡那边冷炕,心里怎落忍?便说:“我们去那边屋睡吧。”

    二丫头道:“你们大雪天的摸黑找来,为的明儿天亮看花,那有让你们睡冷炕的理儿?”

    那农夫亦在堂屋答言:“那边我刚也烧上了,一会儿就热。你们好好睡吧!”

    湘云便拉着二丫头的手道:“你们真好!如今我才懂得,世上最好的人,多在你们这样的当中!”

    二丫头道:“我们有什么好?不过稍带脚的事儿,竟别客气。那东西别搁炕桌上,明儿个看完花你们还有用处。那边躺柜上有壶热水,你们渴了就喝。”

    二丫头去那边跟他丈夫睡了,宝玉、湘云就在这边热炕上睡了。二人躺下后本来都想再说点什么,却只是眼饧骨软,都不禁沉沉睡去。

    那史湘云香梦沉酣,却只觉宝玉推他肩膀,因道:“你就不能且消停下么?我多年没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

    宝玉道:“先别睡,一起看花去。”

    湘云就觉已与宝玉站在那株海棠花树下,眼见那些花骨朵儿一个接一个张瓣吐蕊,二人的头发、衣裳也都变成当年在大观园里一样,满树艳荷的海棠花与二人的脸庞相映生辉。

    宝玉道:“云妹妹,我要别过了!”

    湘云笑问:“你往那里去?”

    宝玉道:“我要悬崖撒手了!”

    湘云道:“你要当和尚去?那你可是第二回当和尚了!”

    宝玉道:“上次不算。甄宝玉说的对,真的悬崖撒手,应该是参透世道人心,悟出宇宙天地的真谛。”

    湘云问:“那真谛是什么?”

    宝玉道:“昨天遇到北静王,我无意中又道出世法平等来,你后来问我为何不想跟他再来往叙谈”

    湘云接过去道:“你说因我们和他已不在一个世界里,我就问你,既不在一个世界,又何谈世法平等?你却未作答。”

    宝玉道:“现在答你:人间世界,按那妙玉说法,分槛内槛外,槛内污浊,槛外清洁,他因拯救你我,竟欲洁未能洁,终陷污泥中,你道他是观世音显圣,我道他乃世人意外之人。妙玉的见识,自在一般俗人之上。只是经历了一番悲欢离合、生死歌哭,我现在悟到,人世间与其分内外,莫若分上下。下面,是功利境界,仕途经济、人际摩擦、患得患失,乃至尔虞我诈、以暴易暴,有的就成为国贼禄蠹;上面,是情感境界,关爱体贴、率真坦荡、相依相偎,以至赤子情怀、舍己为人,有的就成为情痴情种。依我亲历亲见,大体可曰:闺中未出嫁的女儿,如水作的骨肉,清澈纯净,可亲可近;再有不去追逐那功名利禄,任性恣情的男子,亦如闺中女儿一般,清雅恬淡,难能可贵。那北静王,身在下面境界,心有向上之势。”

    湘云道:“那你不正该与他叙谈,引他从下至上么?”

    宝玉道:“我说世法平等,浅一层,是指人人有共享好处之权利;深一层,是指人人皆有从下面功利境界升到上面情感境界之可能。然从下面世界到上面世界,却是不能用叙谈、说教,或烧香拜佛、打醮炼丹等办法达到的。全靠一个人自己的觉悟,也就是,先要成为一个些许有知识的人,再将那知那识丰富、浓酽,最后浸润到魂魄里去。”

    湘云道:“听起来,你是否想创一情教,与那佛、道等教并列?”

    宝玉道:“说的好。不是要驱赶取代,只是并列,让众生在存活于世,迷茫于究竟该信什么时,多一种可选的。”

    湘云道:“我选情教!”

    宝玉道:“太好了!可知我此次悬崖撒手,纵是跟两个和尚道士走去,与那去五台山、武当山全然两回事。”

    湘云间:“这情教可有殿堂?偶像?”

    宝玉道:“心即是殿堂。无任何偶像。”

    湘云又问:“可有经卷?”

    宝玉道:“虽无经卷,却有一部书,或可引路。”

    湘云再问:“何书?何人所撰?今在何处?”

    宝玉道:“乃石头所记。将有一空空道人携入红尘,交曹子雪芹在悼红轩中完成,故此书又名红楼梦。”

    湘云道:“你走后,我将找到那悼红轩去,先睹为快。读到兴起处,我说不定还要用朱砂研出海棠般墨色,大写批语哩!”

    宝玉道:“如此甚好!”再说那宝玉入睡后,只觉身在烟云中,那边过来一僧一道,僧无癞头,道非跛足,却是生得气骨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越走越近,宝玉便上前施礼,道:“敢问二位师傅,此系何处?”

    那僧便问他:“你在红尘中浮沉一番,竟将你自己住处忘怀了么?”

    宝玉道:“我原住荣国府,在大观园怡红院里最是享尽风流富贵,后来经历大惊大险,近来与花子们多住在堆子里,饥寒交迫,苦中作乐。”

    那道便指他身后:“那才是你一贯住处。”

    宝玉回头,只见烟云中露出一座宫阙,匾上书着赤瑕宫字样。便觉心中似有电光惊雷掠过,因对僧道说:“原来我非我。”

    僧便问他:“你是谁?”

    宝玉道:“我是赤瑕宫神瑛侍者。”

    道又问他:“你现在意欲何为?”

    宝玉道:“悬崖勒马,离开人间,跟你们一起。”

    僧便道:“你舍得红尘?”

    宝玉道:“舍不得。目下尤其舍不得云妹妹。”

    道又问:“你在红尘中,还有什么未竟之事?”

    宝玉道:“与云妹妹一起看那树海棠花。”

    僧便道:“只是你红尘中劫数已尽,但你若要回到赤瑕宫,须得道出你在人间游历一番的感悟。”

    宝玉便道:“我满心皆是感悟,也曾与云妹妹讲出些,此刻却一句道不出。”

    僧便颔首:“此为顿悟。”

    道便说:“你道不出,石头可写出。”

    宝玉问:“谁是石头?”

    僧便问:“你那通灵宝玉呢?”

    宝玉一摸颈上,道:“竟不知失落何处!”

    道曰:“那石头已归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恢复原形。”

    宝玉道:“我颈上带的金麒麟怎的也没了?”

    道曰:“那非天界之物。然你可安心,已留给那史湘云了。”

    神瑛侍者既回天界,在赤瑕宫里优游,又欲往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探视绛珠仙草,并去往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放春山还香洞太虚幻境,拜访那警幻仙姑。

    且说鸡声唱晨,二丫头夫妇起来,不闻那边屋动静,二丫头便过去看,见炕上只睡着史湘云一人,便推醒他,史湘云醒来,揉开眼睛,也发现不见了宝玉。难道是宝玉自己出屋去了?二丫头与湘云一起去开门,迈出门外,二丫头丈夫听他们不见了人的议论也跟出去,只见门外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远近一个脚印皆无。二丫头夫妇犹在惊诧,湘云只觉颈上感觉与往日有异,拿手一摸、低头一看,大、小两个金麒麟皆在自己颈上带着,倏的想起晚上的梦来,再抬头望那海棠花,一树的骨朵儿竟一朵接一朵的绽放开来,湘云便悲欣交集,哭中有笑,笑中有哭,二丫头夫妇愣愣的望望树、看看他,知找不到的那位,定是天上神仙隐遁了。

    府中其他人员并仆妇,皆登记造册,亦或打、或杀、或卖。头年忠顺王施于贾府的种种,又轮到庆国公来施于忠顺王府。那忠顺府长史官原来审问贾府的人神气活现,如今又被庆国公手下当作阶下囚羞辱。那时有人窃议,塌台的毕竟是王爷,来收拾他们的毕竟只是公爵,此话传到圣上耳里,圣上也不追究,立刻宣旨封庆国公为庆顺王,那窃议的人倒成全了庆国公。

    那二十把古扇事,终于令贾雨村仕途终结,被枷号示众,削官永不叙用。在鼓楼前枷号时,偏冷子兴路过,递眼色表示爱莫能助。那贾雨村早知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冷子兴在贾府事发前算是为他筹划过避祸计策,后来也确曾令他有惊无险,如今雨村虽知冷子兴造假扇之事,正如那詹光、程日兴一样,纵是揭发出来,圣上大怒后,将冷子兴正法,自己也得赔进去。而冷三郎竞能过海瞒天,独享那二十把古扇!自己本来堪称奸雄,亦一着错满盘输,那冷子兴真乃奸杰,竟能绝处逢生,将棋眼在乱盘上作活!站在那里扛枷带锁,雨村心内喟叹不已。

    那雨村与小仇都尉对袁野喋血案的胡乱结案,自是被庆顺王戳破,小仇都尉亦被罢官。再加上官场积怨爆发,又牵出通判傅试、赖尚荣等,皆罢官问罪,惩罚不等。那孙绍祖因调戏艳荷事败露早被老忠顺王搬倒治罪,此时就想翻案,谁知又有同僚告发他别的劣行,庆顺王甚为厌恶,不仅未能翻案,倒罪加一等。

    忠顺府的垮塌,殃及平民。那日忽有衙役来传金荣,将金荣带到察院,却是庆顺王亲与审问,先问为何向忠顺王递那控告宝玉写反诗的状子?又为何通过察院向忠顺王递那控告芙蓉诔的状子?道现已查明,老王爷船队被烧,与他放言谁拿成窑瓷去求情,他可将芙蓉诔罪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相关。金荣慌得语不成句。

    庆顺王道:“贾宝玉那些诗文我皆已看过,不过是儿女私情、无病呻吟,你竟从中剖析出忤逆圣上之意,可见你心中本有那忤逆之想,故此才借他人之句,泄自己心中之毒!与其说那贾宝玉写的是反诗反文,莫若说你那状子才是亵渎圣上之污言罪语!”不待金荣答辩,便惊堂木一拍:“收监!再审定谳!”

    金荣原只是报私仇,未曾想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脚。他母亲金寡妇赶到衙门,正见那金荣被锁拿送往狴犴门里,呼天抢地,大呼冤枉,衙役将其拖出辕门,门外人来人往,各有烦恼,谁去管他?

    冷子兴与詹光等在忠顺府为庆顺王清理文玩事毕,圣上又将忠顺府赏予了庆顺王,那里成了庆顺王府,原庆国公府腾空后,又发放给才封公爵的新贵。那庆顺王十分得意。那日,盾光将册子上的文玩择要念给庆顺王听,借光手里是个副本,庆顺王手里是正本,念出一项,单聘仁等就轮流解释其妙处,献言摆放何处如何搭配等等,冷子兴就顺口估值,其中有一件是两尺多高底座七八件的玉山,雕的是八仙过海,雕工按玉色变化刻那山水云霓人物,美轮美奂,程日兴便道:“此件宜摆放二门倒厅,令来客见之惊倒。”

    卜固修则道:“还是摆放王爷暖阁自赏为宜。”

    冷子兴便道:“此件只比禁中玉山稍小,乃无价之宝!”

    庆顺王甚喜,道:“就放我暖阁里!”那册子上此件后有小字附注:“自寿山伯家借赏。”是当年那老忠顺王借威焰从寿山伯家借而未还的宝物。

    冷子兴冷眼旁观,那庆顺王不能未见附注,乃故意忽略。知那寿山伯已亡,其子尚未授新爵,以前盼忠顺王在圣上前美言,如今亦盼能得庆顺王提携,故始终未来讨取,庆顺王就留之不惭,由此知庆顺王与忠顺王,实在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今后玩他,亦不必有所顾忌。

    且说那忠顺王府连根剜除,老太妃、太妃、小忠顺王、小世子等皆死的消息,传到江南,宝湘听到,便知回京再无障碍。他们从镇江渡到瓜州,先去扬州,寻觅颦儿故地,林盐政早为人忘记,瘦西湖风光虽美,却无颦儿丝毫余迹。宝玉因想起颦儿那“天下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对着哭去,也就尽情了”的话来,与湘云道:“此水虽不是凹晶馆那水,究竟同于一源,你我同在此一拜,祝那颦儿仙遁后在天界自在逍遥!”两人便对着瘦西湖三作揖,湘云道:“颦儿,有我在他身边,他是不会忘记你的!”那时他们在江南已然倦游,对打小住熟的京都竟乡愁缱绻。由是就决定乘舟北上。先去那瓜州寻卍福居,宝玉认出那房子,却换了招牌,进去一看,老板娘不认识,老板也不认识,就问:“这里原来可是卍福居?”二位将他们上下打量后,老板就招呼他们到后面说话。

    老板道:“焙茗档儿将饭铺倒给了我们,也曾留下话,道若有两兄弟来找,就告诉他们一句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湘云尚在琢磨,宝玉已然明白。那老板又道:“京里庆顺王派人下来勘察,有人告发焙茗,道忠顺王船队着火那天,他不在这江北瓜州自己店里,倒在那镇江金山寺下朝船队营盘里探头探脑。故此他赶忙收盘跟卍儿不知往那里去了。也有官府的来我们饭铺问,我也是那句话: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宝湘离开饭铺,到江边僻静处,宝玉道:“焙茗卍儿躲的快,想是到柳湘莲那里去了。他们作的对。就是半路让官府逮住,他们必守口如瓶。”

    湘云道:“我们还是要回北。只是我们身上没什么钱了!”他们二人几个月里省着花,毕竟徜徉太久,又为赎救麝月舍了二十几两。蹲下身将各自褡裢抖尽,又掏出身上揣的,才剩约三两多碎银子,几十个铜板。原以为找到卍福居可补充行囊,不曾想情况陡变。

    宝玉道:“船钱两人就须四两,求求船主,将这些全给他,差得不多,兴许还让我们上船,只是我们拿什么买饭?”

    湘云道:“我就一路吹箫吹笛,也不要谁给钱,听着舒服,给个馒头赏碗饭,饥饥饱饱饥饥饱,饱饱饥饥饱饱饥”

    宝玉道:“两句换过来才好,最后还是应该饱。”

    湘云笑道:“那就错了规矩了!”宝玉亦开怀大笑。两人就去搭船。

    一路上虽身无分文,凭湘云吹箫、笛娱客还真换来饭食。谁知近黄河时又遇决堤,小船翻覆,二人在水中拉手不放,幸被大救生船一并救出,全身湿透,褡裢、箫笛尽皆失去,到岸上,两人急切检查,且喜各自带在衣服里面的麒麟尚在,那通灵宝玉亦未失落。趁晴日将大衣服先晾晒干,再脱下里面衣服穿上大衣服,将里面衣服晾晒干。衣服都干了,便穿整齐,那麒麟并通灵宝玉,照旧都贴身带着,他们自己知道有那东西,别人是看不到的,后来二人衣衫褴楼,亦能遮住,外人不知。由是二人便取陆路,一路讨饭,渐渐走回京城。那时已然是西北风呼号,树叶落尽,枯枝乱摇,走进城门,街上沙尘旋舞,遮天迷眼。二人拉着手朝城区深处走去。

    宝玉问湘云:“我们这么着回来,值得么?”

    湘云道:“值得。这里有过我的祖姑你的祖母,有过颦儿,有过宝姐姐,有过我的夫君你的朋友卫若兰,还有过那么多的好姊妹,有过好多甜甜的日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笑呀笑呀笑不够的好日子,也有过不少苦苦的日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日子不管怎么着,我们在这里笑过哭过”

    宝玉就道:“哭哭笑笑笑笑哭,笑笑哭哭哭哭笑!”

    湘云道:“对,就要错!”

    一阵劲风吹来,宝玉道:“我好饿!”

    湘云道:“我好冷!”

    见前面街口有个堆子,二人就牵手迈进去,那堆子只半截墙,二人在那避风的角落挤着坐着。宝玉道:“我闻见了,有能吃的东西!”

    原来他身边有不知何人倒在那里的腌雪里蕻的缸里剩下的渣滓,宝玉就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一嚼,居然如啖甘肥,咽下去,肚子里大有解饿的舒坦,便抓一把递给湘云,湘云一吃,果然不错,两人就吃起那酸齑来,宝玉情急,竟致噎住打起个嗝儿来,湘云就忙给他用掌捋背,两个人又笑作一团,竟如同当年在大观园里吃烤鹿肉一般快活。吃饱了,二人就依偎着睡觉。不想上半夜风停后,下半夜竟下起雪来,湘云被冻醒了,雪光里,湘云见堆子里积雪下翘起一块旧毡子,亦不知那家扔在那里,便欠身拉过来,抖去覆雪,见那毡子虽破,却颇大,便将那毡子围住自己和宝玉御寒,宝玉醒来,见有破毡围着自己和湘云,甚为惬意,便又搂住湘云雪中酣睡。

    天光大亮,几个叫花子进了堆子,升起一堆火,围着分食讨来的东西,见宝湘醒了,便唤他们围在一处,分些玉米面贴饼子给他们吃,又给他们喝豆汁,有个乞丐递给他们一样东西,道:“大早晨的,也照照脸,抹抹黑灰。”

    原来那是一块碎玻璃镜,为了防拉手,边上全拿破布粘裹上了。那块巴掌大的破镜子形状不整齐,然照人十分明晰。那花子道:“那天运玻璃镜的车子翻了,碎了好几面,我拣起的这块,当时还把我的手给拉了,留下个疤瘌。”

    湘云接过一照,忙掸头发,以为头发上的雪没化,那花子就跟他说:“老大爷,您头发虽白了,掉的却不多啊!”湘云拿着那镜子只是发愣,便望宝玉,见宝玉一夜之间头发也全白了。便不让宝玉再照镜,将那破镜子还给花子,连连道谢。那花子道:“你们新入行的吧?咱们这行的只谢施主,从来不谢同行。”

    宝湘离开堆子,商议到那里去?去找谁?湘云道:“咱俩再互相望望。”

    宝玉便摸着头问:“我的也全白了吗?”他们俩在江南时,就因为山里呆得久,吃盐少,都有了二白头,没想到回至京城,竟一夜全成了白头翁。宝玉道:“不用以后,现在咱俩就已白头偕老了!”

    湘云笑道:“正是白首双星!从今天起,我倒要打开头发,扎个慵妆髻,若能拾到女人衣服,就换掉这大褂,再找个堆子,咱们就拜回天地,从此夫妻相称,岂不快活?”

    宝玉道:“咱们如今这模样,怕没几个熟人认得出了。又何必去找他们?刚才那花子说得好,花子也是一行,咱们就人这一行,如何?”

    湘云道:“妙极。怎么不是活着?那元妃姐姐在宫里,活的就真那么舒坦么?就是咱们过去,富贵荣华,又怎么样?让咱们高兴的,也不是那些个锦衣玉食,倒是那些随意而为的时候,‘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这两句话么?”

    宝玉笑道:“如何不记得,更记得那回我们聚在园子里芦雪厂吃鹿肉,颦儿走过来说的:‘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我为芦雪厂一哭!’那时不独他不懂得,就是我也不懂得,花子也有花子的快乐!”两人在南边时还说过,要找袭人,找小红,找茜雪,找靛儿求得他们帮助,如今走在京城街上,忽然觉得只要二人能相依相偎,入花子行,便可快乐逍遥!二人究竟以后如何?下回分解。

    又不知过了几时,空空道人在天界,从那女娲补天剩余大石上,录下一部书来,最后俨然是个情榜,如下:

    情榜绛洞花王:

    贾宝玉——情不情

    金陵十二钗正册:

    林黛玉——情情

    薛宝钗——冷情

    贾元春——宫情

    贾探春——敏情

    史湘云——憨情

    妙玉——度情

    贾迎春——懦情

    贾惜春——绝情

    王熙凤——英情

    巧姐——恩情

    李纨——槁情

    秦可卿——情可轻

    金陵十二钗副册:

    甄英莲——情伤

    平儿——情和

    薛宝琴——情壮

    尤三姐——情豪

    尤二姐——情悔

    尤氏——情外

    邢岫烟——情妥

    李纹——情美

    李绮——情怡

    喜鸾——情喜

    四姐儿——情稚

    傅秋芳——情隐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晴雯——情灵

    袭人——情切

    鸳鸯——情拒

    小红——情醒

    金钏——情烈

    紫鹃——情慧

    莺儿——情络

    麝月——情守

    司棋——情勇

    玉钏——情怨

    茜雪——情谅

    柳五儿——情失

    金陵十二钗三副册:

    抱琴

    待书

    入画

    彩霞

    素云

    翠缕

    雪雁

    秋纹

    碧痕

    春燕

    四儿

    小螺

    金陵十二钗四副册:

    龄官

    芳官

    藕官

    葵官

    蕊官

    豆官

    艾官

    茄官

    文官

    宝官

    玉官

    芍官

    金陵十二钗五副册:

    二丫头

    卍儿

    瑞珠

    宝珠

    智能儿

    云儿

    青儿

    佳蕙

    绣橘

    翠墨

    彩屏

    坠儿

    金陵十二钗六副册:

    琥珀

    春纤

    碧月

    佩凤

    偕鸳

    文花

    靛儿

    媚人

    檀云

    绮霰

    可人

    良儿

    金陵十二钗七副册:

    张金哥

    红衣女

    周瑞女

    娇杏

    丰儿

    银蝶

    莲花儿

    蝉姐儿

    炒豆儿

    小鹊

    臻儿

    嫣红

    金陵十二钗八副册:

    夏金桂

    秋桐

    宝蟾

    善姐

    鲍二家的

    多姑娘

    小霞

    小吉祥儿

    小鸠儿

    小舍儿

    倪二女

    傻大姐

    再过不知几时,世上现一部奇书,曹雪芹撰,脂砚斋评,其书最后一绝云:情痴待情种,情教或不尊?

    寄言迷茫者,情真魄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