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粉墨舂秋汪精卫 > 第06章燕京锄

第06章燕京锄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缪斌幸逃一命,张啸林难逃制裁。

    继曾仲鸣而得新艳秋芗泽的就是”小道士”缪斌,他是受曾仲鸣所托,照料新艳秋。结果照料得”无微不至”及至汪精卫河内被刺,曾仲鸣死于非命;关于新艳秋是”白虎星君”的说法,就渐渐流传开来了。

    于是有人对缪斌提出警告。”曾仲鸣前车可鉴!早在南京就有人说新艳秋是白虎星,碰不得。如今证实了!阁下避凶趋吉为宜。”

    缪斌付之一笑,根本不作考虑。不久,果然被刺了。

    不过,这一次是他命大,阴错阳差地躲过了一场灾难,原来缪斌捧新艳秋,除了自己经常定一个包厢以外,每次总买几十张”池座”的票,邀人去为新艳秋喝采。这天正坐在包厢中看新艳秋的三堂会审,偶而回头,发现他太太的影子;心中一惊,夺路而走。缪太太是深度近视,竟容丈夫交臂而过;及至发觉追了下去,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时候来了个”替死鬼”此人姓关,广东人,在上海行医;新近纳了一名舞女为妄,特地北上来度”蜜月”他有个朋友,即是王吉的”前夫”做过硝磺局长的”秦局长”;这天应秦局长之邀,来听新艳秋。上楼一看,秦局长在第二包;第三包却是空的,老实不客气,先坐了下来,隔着半道木墙,与秦处长打了招呼,刚把视线移向舞台,第三包后面转出来一个黑衣汉子,对准关医生一连数枪。当时正是满场彩声之际,枪声不显;所以黑衣汉子得以在目的达成后,从容遁去。

    当然,这个黑衣人是有任务的、有目标的。任务是锄奸,目标是缪斌,只以关医生长得跟缪斌极像,而又阴错阳差,偏在此时此地坐上缪斌每天所坐的位子,以致于作了不知因何送命的替死鬼。

    但关医生到死糊涂,在第二包的秦局长,却是心中雪亮,知道缪斌幸逃一命。刚想拔脚避开,突然醒悟,走不得!一走嫌疑重大,说他布置了陷阱,要害关医生,那就跳到黄河都洗不清,说不定会做了凶手的替死鬼。

    因此,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喊一声:“打死人了!”

    此时秩序已乱,台上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戴副墨晶眼镜的秦局长的手势,才知事态严重;打鼓佬当机立断,拿鼓简子向司锁呐的下手指一下,随即双简齐下,领起”尾声”;锁呐咪哩吗啦地吹了起来。

    “会审”的王金龙与蓝袍、红袍,一听”尾声”如逢大赦,撩袍端带,往后台直奔。崇公道赶紧扶着苏三,就近由上场门下场。

    “出了什么事?”新艳秋一面让”崇公道”“开锁卸枷”一面大声问说。

    “出了命案子。”有人答说,”第三包。”

    一听”第三包”三字,新艳秋顿时双眼发黑,站都站不稳;这时后台管事与新艳秋的跟包二秃子,匆匆赶了过来,”新老板,缪委员被刺。”缪斌一直以候补中委的身分在华北活动,所以后台管事这样称呼,他说:“日本宪兵已经在抓人了。赶紧去吧!”

    “我还没有卸妆呐。”

    “来不及了!”二秃子不由分说,将件灰背大衣罩在她的”罪衣罪裙”上,与后台的管事拥着她就走。

    穿过一条尿臭薰天的夹弄,出后台便门,上了汽车;后台管事的说:“还不能回家。得找个地方躲一躲。”

    “躲到哪里?”

    “最妥当不过,躲到提督那里去。”在前座的二秃子接口。

    所谓”提督”是指”北平市长”江朝宗。他在前清当过汉中镇总兵;入民国后,从袁世凯时代一直到北洋政府整个垮台,断断续续地总在当步军统领。这个职位,在前清俗称”九门提督”江朝宗喜欢这个俗称;所以大家一直管他叫”提督”

    “怎么啦?”江朝宗笑着说:“我这儿可不是都察院;别是走错了门儿了吧?”

    新艳秋白了他一眼,只发怨声:“提督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不想想我心里的急?”

    “你急什么?你让我香香你的脸,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看样子不像骗人,新艳秋便将脸偏着,凑了过去,江朝宗亲了一下才说:“我告诉你。打死的不是小道士;是上海来的大医师。”

    新艳秋自是一喜,但还有些将信将疑,而就在这当儿,缪斌已经有电话追到江宅;新艳秋亲耳听了声音,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于是就在江朝宗新娶的四姨太屋子卸妆。这时她的一兄一姐也都赶到了;带来许多她日常所用的衣物,暗示她最好在江宅多住几天。

    这就使得新艳秋心头疑云又起。照她的想法,如果缪斌被刺身死,日本宪兵一定会疑心她跟凶手是否有何勾结?调查盘问,甚至被扣押用刑,不死也去了半条生命;既然缪斌未死,一切都由他自己负责,人家为什么要行刺;是不是他跟什么人结了不解之怨;何以阴错阳差会有关医生做了替死鬼?缪斌一定”哑巴吃扁食”肚中有数;会跟日本宪兵合作侦凶,与她毫不相干。

    然则,何以又不能回家,要在江宅躲几天呢?这话当时因为人多不便问;随后才私下向江四姨太太吐露,表示困惑。

    “你哥哥、姐姐大概也是胆小的意思;你尽管安心在这里多住几天。”

    “怎么安得下心来。我想请四姨太太替我问一问提督,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他回来了没有?”江四姨太太喊丫头说:“你到前面去问一问,如果老爷回来了,就说我请他马上到上房来。”

    去不多时,江朝宗来了;一进门就说:“新老板,意外的麻烦,不过也不要紧。缪太太跟你捣乱,咬了你一口!”

    新艳秋大惊问说:“我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咬我?”

    “你把她老爷迷得神魂颠倒,她跟你怎么没有仇?”

    “那么,她怎么咬我呢?”

    “她说你一定知道刺客的姓名。”江朝宗又说:“事情总办得清楚的。你也不必着急,在我这里住着;反正迟早包你没事就是。”

    “你听见了没有?”江四姨太太说:“你就死心塌地吧!大概你替我把锁麟囊的那几个新腔说会了;时候也就差不多了。”

    新艳秋无奈,只得在江宅住下;由于不能出门,每天只跟江家的姨太太,小姐们作伴,不是打牌,便是说戏,连江家的丫头都会哼程派戏了。

    这一天,正在说戏,突然有个丫头奔了进来,将江四姨太太拉到一边,悄悄说了两句;江四姨太太顿时紧张,拉着新艳秋便往她卧室里走。

    原来江朝宗所承受的压力太大,无可奈何,想由警局过个关,了此一重公案。那知日本宪兵真成了她的命宫魔蝎,执意要提人去问;这一问当然饱受凌辱。总算缪斌还有良心,千方百计走路子,异常艰苦地将她救了出来。

    经此灾祸,新艳秋很想换换环境。平时上海正以内地难民,挟带细软涌入租界,出现了梦想不到的畸形繁荣;更新舞台得知她已脱缧绁之灾,特派专人北上邀请。那时对”京朝大角”所开的条件,异常优渥,巨额包银以外,管接管送,管吃管住,名为”四管”新艳秋正要开码头,自是一拍即合。

    由于梅兰芳避地香港,已有表示,决不回为日军所包围的”孤岛”——自由地区对上海两租界所起的别名;程砚秋归陷北平近郊青龙桥;而尚小云、荀慧生在江南的声誉又远不及梅、程,所以新艳秋这一次卷土重来,声名更盛于五六年前初度出演于上海之时。

    更妙的是,小生王又荃病故,得俞振飞为助。俞振飞原是苏州世家子,他的父亲俞粟芦为昆曲名家;课子极严,读书以外,亲自擫笛教俞振飞”拍曲”他的教授法是取一大叠铜元,约有二三十枚,置于桌角;习唱一遍,取下一枚,置于他处;铜元全数易地,功课方始完毕,俞振飞就可拿了这些铜元出游了。

    经此严格陶育,所以俞振飞年纪轻轻,昆曲的造诣,着实可观。加以仪表出众,有苏州人的温文尔雅,却无苏州人的瘦弱单薄;所以弱冠之年,一到上海,即为昆曲前辈而又为洪帮大亨的徐凌云所激赏,一经揄扬,声名大起。

    谁知道这一来反倒害了俞振飞;陷入脂粉阵中,不克自拔。

    这样,为了维持他的生活习惯,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下海;由”羊毛”变成”内行”有个必须经过的程序,便是拜内行为师。俞振飞北上”镀金”拜的是小生行的领袖,程长庚的孙子程继仙。

    但是,俞振飞的昆曲虽好,皮簧却不行,所以虽下了海,却红不起来;一度替程砚秋配过戏,也不怎么得意。北方难混,仍回上海;人地相宜,境况跟在北平大不相同。新艳秋邀他合作,说实在的,是她沾了俞振飞的光;爱屋及乌,益增声光。

    初到上海,当然要”拜码头”那时黄金荣闭门谢客;杜月笙远走香江,”三大亨”只有张啸林依然门庭如市;新艳秋到得张家,更新舞台派人陪着她拜客,第一家到的就是张公馆。

    不想这一拜客,又惹上一段孽缘。话要从张啸林说起;他是杭州人,”机户”多集中在杭州城内”下城”一带。机户人多,又有官差的身分,所以形成一股特殊势力;杭州人称之为”机坊鬼儿”大致不安分的居多。张啸林就是个有名的”机坊鬼儿”

    前清末年,张啸林做了一件大快人心,也是有功地方的义行,一举成名,那年是光绪34年,致仕大学士王文韶积聚甚丰,孝子贤孙丧事,刻意铺张,大出丧的行列,长达数里,花样极多。其中有一班”滩簧”——自南宋以来逐渐形成的清唱戏,生旦净丑,一应俱全;用三弦,琵琶、二胡伴奏、自拉自唱。其中以丑的地位最高,犹是南宋杂剧的遗风。应王家雇请,在大出丧中扮戏的这班”滩簧”便由一个唱丑角的陈咬脐领头。

    陈咬脐与张啸林是好朋友;所以遇到有生意上门,总有张啸林一份。但他不会唱滩簧,只好打杂,”背丝弦家伙”;铺场子等等,都是他的事。这天大出丧,肩荷琵琶、伴随在陈咬脐身边;经过”上城”黄金地段的清和坊,由于观众过于拥挤,撞倒了一个日本小孩。那一带的日本商店很多,日本人欺侮惯了杭州人的,无事尚且生非;有了这么一个因头,更可借题发挥,一下子涌现了大批穿和服的矮子,围住孝帏,喧嚷不已。

    张啸林平时就看不惯日本人的横行霸道,见此光景,大喝一声:“打!”抡起琵琶就往日本人头上砸。

    一和百诺,扛旗的、抬轿的,纷纷围了上来;日本人看众怒难犯,鼠窜而逃。张啸林气犹未出,但不能扰乱丧家,重新排好”导子”继续出殡。

    及至诸事皆毕,丧家道了”辛苦”解散队伍;张啸林跟陈咬脐商量,决定闯一场祸。沿途邀集机坊朋友,直奔商业区的清和坊、保佑坊、三元坊,专找日本人店铺及住家,见人就打,见物就砸,闹出一场轩然大波。

    总算交涉得法,也因为平时光绪皇帝,慈禧太后相继崩殂未几,方在双重国丧期间,日本政府表示谅解,将此案作为地方事件处理。陈咬脐挺身而出,自承祸首;被判在运河起点,清帮家庙及日本租界所在地的拱宸桥上,枷号一月。

    这一来激起了杭州人的义愤,相约不买日本货;同时,在这种仇日的气氛之下,日本人的安全,自然很成问题,因而中日双方达成协议,日本商店及侨民,都迁至拱宸桥的日租界。杭州城内肃清了国耻的遗踪;蒙不洁的西子,依然明媚可人。

    在当地缙绅先生中有一个叫杭辛斋,以洪门大哥在北方办报,是特立独行之士,对张啸林的行径格外欣赏;多方提拔,使得张啸林渐渐成了气候,地方上有什么公益慈善事业,常由他出头纠合,居然长袍马褂,列入士绅阶级了。

    陈咬脐亦不必再唱滩簧;而且改了声音相近的名字,陈效沂;张啸林跟他结成干亲家,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民国初年在浙军中结识了好些朋友。交情最深的一个叫俞叶封,他们在”清帮”是”同参弟兄”清帮本称漕帮,所以一本讲”家门”帮派源流的”海底”名为”通漕”俞叶封由于漕船上的关系,在水路上很有势力;前清是水巡炮艇上的哨官,到了民国成立缉私营,慢慢爬到了统领的职位。

    当时上海属浙江的势力范围;浙江督军杨善德病故,遗缺由皖系大将淞沪镇守使卢永祥调升;卢永祥的得力部下何丰林,继任淞沪镇守使。俞叶封升缉私营统领便在此时,驻扎苏浙交界密迩松江的嘉兴。

    见此光景,张啸林认为机不可失,借助浙军的势力;特别是俞叶封的地位,”开码头”到上海,与崭露头角的杜月笙合作,打通了何丰林的关系,使得鸦片走私,通行无阻,就此奠定了”三大亨”之一的地位。

    到得北伐以后,”三大亨”渐有分携的趋势。黄金荣急流勇退,由绚烂归于平淡;杜月笙逆取顺守,极力想修成正果;唯有张啸林我行我素,依旧恋溺于”烟、赌”两项行当中打出来的花花世界。但统一全国以后的中央政府,励精图治;”新生活运动”加上严格的”禁烟政策”粉碎了”有土斯有财”这句别解的成语,张啸林只得在上海租界上”小做做”当然,杜月笙蒸蒸日上的声誉,在他心里是很不是味道的。

    张啸林之不能脱胎换骨,与他的交游有关;他左右依旧是当年”打天下”的弟兄。早已器官跟了张啸林的俞叶封;他到底做过一任缉私营统领,谈到官场上的一切,比张啸林熟悉得多,因此,当抗战爆发,日军所到之处,土豪鏏e绅纷纷当了”维持会长”高车骑马,一呼百诺时,俞叶封便鼓动张啸林,说他命中快要交一步”官运”了。

    因此,在上海沦陷以前,尽管杜月笙苦口气心劝他一起到香港,而张啸林毫不为动。平时日本军阀正在炮制傀儡政权,首先看重的是唐绍仪,结果为军统所制裁,不得已而求其次,找到李鸿章的长孙李国杰,事亦中变。最后拉出段祺瑞的秘书长,安福系的梁鸿志;与清党时立过大功,却以作风不符合革命要求,而被投闲置散的陈群,在南京组织了一个”维新政府”

    “维新政府”的辖区,号称有”苏浙皖”三省。当时角逐”浙江省长”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孙传芳的旧部周凤歧;一个就是张啸林。当新艳秋去拜客时,恰是俞叶封在为张啸林积极图谋此事之时。

    在此以前,张啸林组织了一个”新亚和平促进会”是日本人搜括物资的一个代理机构;米粮、煤炭、花纱,什么生意都做;俞叶封专门负责搜购棉花,很发了些财。

    算命的说他”财星已透,官星将现”;不道还走了一步桃花运——像缪斌一样,在更新舞台定了包厢,排日狂拜新艳秋;有个半伶半票的”黑头”吴老圃,是他捧新艳秋的”参谋”在吴老圃的策划之下,威胁利诱,俞叶封果然如愿以偿;得为曾仲鸣、缪斌的后继者。这段艳闻让张啸林知道了,大为不满,竟致”当场开销””入你活得个-毛儿!”他用杭州土话破口大骂,”你当新艳秋那件家伙是金镶玉嵌的啊?她是白虎呀!你好去碰的?”

    张啸林的脾气,上海无人不知;骂归骂,交情归交情,他跟俞叶封的关系是分不开的,而且眼前也正是用他的时候,所以不会过分干涉他的私生活;更新舞台的包厢中,依旧每天都可以看到俞叶封。

    由俞叶封代张啸林跟日本方面接头的对手,恰是恶名昭彰,连初中学生都叫得出名字来的土肥原贤二。他的目的有二,一是利用张啸林租界上的势力,抵消一部分杜月笙在香港遥为指挥的抗日活动;二是利用张啸林在上海到杭州这一条水路上的关系,维持秩序、搜括物资。而所用以诱张啸林的是,赋予一个日本军部有权同意的名义,及若干特权,让他去”鱼肉同胞”;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于日本无损,是无不可以支持的。

    但张啸林却一心想出个风头争口气。他的名心极重,最看重”衣锦还乡”四个字;但尽管他在莫干山建有华丽的别墅,初夏上山避暑,暑终下山回上海,经过杭州,总要大事招摇一番;可是杭州的世家大族,跟他是不来往的。这是张啸林内心最大的苦闷;但如一旦做了浙江的”父母官”地方士绅就不能不跟他打交道了。

    “争口气”是要给杜月笙看看:“在东洋人这里,照样有苗头。你说我弄不出名堂,偏要混个名堂你看看。”因此,一口咬定:“妈特个-,要末不做;要做就要做浙江省长。”又说:“张载阳姓张,老子也姓张;他好做,我就不好做?入你活得个-毛儿起来,老子一定要做浙江省长;做定了!”张载阳是浙军师长出身,北伐以前做过一任浙江省长;卸职以后,定居杭州,社会地位非张啸林可及。

    因此,他在第二次跟土肥原见面时,正式提出两个条件:一个是不但当”浙江省长”而且要跟前清的巡抚一样,”上马管军,下马治民”文武一把抓。

    再一个是要”练军”前清总督,巡抚都有直辖的军队,总督所属,称为”督标”;巡抚所属,称为”抚标”现在当然不能再生”标”的名称与编制;仿用北洋时代的名目,叫做”省防军”

    “省防军要练一万人,我来招;头目,我来派。不过粮草枪械,要你们这面拨过来。”张啸林又说:“饷亦要我来;不好乱七八糟派人来胡搞的。”

    透过一个”红帮裁缝”的翻译;土肥原一听,两个条件,半个都不能接受。不过,如一说实话,立即不欢而散;所以满口承诺:“好,好!我完全赞成。东京方面,一定也会支持的。”

    “既然这样子,口说无凭,我们要弄张笔据下来。”

    于是做了一个西洋人称为”备忘录”日本人称为”觉书”的笔录;双方很郑重地签了字,尽欢而散。那知张啸林一回家,掏摸衣袋,明明记得收藏妥当的笔录,不知如何竟已不翼而飞。他还不曾悟出是土肥原叫人玩了一套”三只手”的把戏,只当自己一时不小心失落了;心想反正土肥原不会知道这件事,这份”觉书”还是有约束力的。

    因此,当土肥原奉调回国,担任大本营航空总监,张啸林为他设宴送行时,特地重申其事;土肥原表示,等他一回东京,必定全力促成,请张啸林静候好音。

    张、俞二人哪想得到土肥原请他们吃了一个”空心汤圆”兴高采烈地放出风声去,”张大帅”荣任”浙江省长”不日就要走马上任了。于是甘心落水想做”新贵”的,为生活所迫、想谋个”一官半职”的,奔走于华格臬路张家,门庭如市,热闹非凡;与一墙之隔,杜家亲属闭门不问外事,静悄悄的境况,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

    这时的张啸林,意譬如云,每天饱抽了鸦片,精神十足地谈他到杭州”上任”以后要做的事。一班”篾片”便也想出各种可以摆”浙江省长”威风的花样,来讨张啸林的欢心。恰如邯郸道上,黄梁梦中,”预支”的官瘾,亦颇有味道。

    在香港的杜月笙,对张啸林的一举一动,无不关心。虽知他是自我陶醉,但亦不能不防他愈隐愈深,不克自拔。不过杜月笙亦深知张啸林是不容易劝醒的,唯一的办法是把他”架空”只要对狗头军师俞叶封提出警告,张啸林就搞不出名堂来了。

    因此,他派人传话给俞叶封,请他悄悄到香港去一趟,有话要问。俞叶封不敢不去;同时也知道要问的是什么话,预先作了准备。

    “听说啸林要去当什么浙江省长;你不是秘书长就是民政厅长。可有这么一回事?”

    “哪里有这回事?”俞叶封答说:“那是大家吃他的豆腐!杜先生,你倒想,张大帅满口妈特个-;像不像个省长?”

    杜月笙笑了,”啸林真要做了省长,”他说:“不知道是怎么个样子?”

    “那还不是噱头造反,笑话比韩青天还要多!”

    笑话说过了,杜月笙招呼一声:“叶封兄,你请过来。”

    杜月笙将俞叶封带到专供密谈的套房中,未曾开口,先长叹一声;神情抑郁,似乎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之慨。

    见此光景,俞叶封不由得心想,上海几件制裁汉奸的案子,如陆连奎之死于非命等等,都有杜门子弟参预,当然也与杜月笙有关。何不趁此机会,动之以情;能够有他一句

    “放你一马”这句话,岂不就等于有了一道免死的”丹书铁券”?

    主意一定,随即开口:“杜先生,你跟张大帅二十几年的老弟兄;情分不比寻常。他的脾气,没有比杜先生再清楚的;发发牢骚,吹吹牛是有的。倘说要落水,是决不会有的事;就是他愿意,我也会拉住他。不过上海的情形不比从前了;说句老实话,日本人当道,不能不敷衍敷衍。如果外头起了误会,自伙淘里搞出笑话来人家看;那也伤了杜先生的面子。”

    “我是最要面子的人。不过现在的面子,不是什么排场讲究,衣着风光能够挣得来的!现在是全中国的一个大面子;要叫东洋赤佬撕破了。你回去跟啸林说,如果他愿意到香港来,我包他有面子;如果不愿意来,就像黄老板那样,不给日本人面子,其实就是自己挣面子。至于自伙淘里闹笑话?这话要看怎么说法?我想,在外头跑跑的人,做事一定有分寸的。”

    终于有了最后的那句话!在俞叶封听来,意在言外,所谓”有分寸”即是”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不管怎么也不会下辣手。

    于是他神色凛然地答说:“杜先生真是大仁大义!这番话我一定只字不漏,说给张大帅听。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一句,我既然来过了,杜先生就可以放心了。”

    俞叶封自以为杜月笙已经中了他的缓兵之计,绝无性命之忧;倘或认为他行动越轨得过分,亦会先提出警告,到那时候再来”煞车”也来得及。

    至于对啸林,他当然不会说真话;只说杜月笙劝他最好像黄金荣那样,连大门都不要出。

    话还没有完,张啸林已连连冷笑,”月笙真是鬼摸头!他自以为像煞是个人;人家看起来还不是撩鬼儿出身?”他说:“我为啥大门不出?我喜欢到哪里!就到哪里!妈特个-,那个敢管我?”

    “本来嘛,就算不跟日本人一淘,也不必连大门都不出。倒像怕了什么人似地,不是笑话!”

    “我倒偏要跟他赌口气!”张啸林说:“他叫我不出大门,我索性走远一点。你打电话给虹口宪兵队,说我要到杭州转莫干山,叫他关照北站,替我弄节花车。”

    由于土肥原的关照,张啸林要在这方面出出风头、摆摆架子,是轻而易举之事;闸北的日本宪兵队同意通知车站,为他挂一节”蓝钢车”不过附带提出一个警告:张啸林到了杭州,尤其是到了莫干山,安全方面恐有问题。”皇军”无法负保护之责。

    这一来,色厉内荏的张啸林,便处在一种非常尴尬的情势之中,俞叶封便替他找个”落场势”有一番话说。

    “安全不安全,保护不保护,都在其次。”他说:“现在事情正在要紧关头,实在也离不开的。再说,你一上莫干山,大家以为你的兴致没有了;人心一散,再收拢来很费事。我看,你是脱不了身的。”

    “唉!”张啸林叹口气,”脱不了身,只好算了。”

    张啸林一口气又添了4个”保镖”因为自德国驻华大使陶德曼调停中日和平失败,政府迁至重庆以后,对敌后工作重新作了部署;军统以香港为指挥中心,在杜月笙的全力之下,肃奸工作,有声有色,足以使热中之徒胆寒。

    第一件大案是唐绍仪死于藏在花瓶之中的利斧之下;下手的是当时尚未投到76号的林之江。第二件大案是,”维新政府”的”外交部长”曾当过驻法公使的陈超,亦在寓所被刺;第三件大案,也是”维新政府”的要员,正在角逐浙江省长的”绥靖部长”周凤歧,在亚尔培路寓所送客出门时被枪杀。

    此外是新闻文化界,由于一枝笔对民心士气的影响极大,所以是军统格外注意的对象。其中两个人之被制裁,最使人瞩目,一个是余大雄;一个是蔡钓徒。

    自北伐前后到抗战,上海租界中最著名的一张小报,即为余大雄所有;这张报是三日刊,因而取名为晶报,当时第一流的斗方名士、洋场才子,以及具有特殊身分的闻人,诸如袁寒云、步林屋、毕倚虹等等,无不为余大雄罗致为基本作者;内容在北里艳屑、闤闠秘闻、军阀逸事、胜国遗韵之外,兼谈文史掌故、金石书画,不但言之有物,而且文字雅驯,确是第一的消闲读物;因此,晶报在对社会的影响力方面,绝不可轻视。

    因为如此,当余大雄为日本特务所收买,晶报渐有为敌张目之势时,军统决定加以制裁。平时”维新政府”及其他”新贵”的大本营,是矗立在北四川桥边的新亚酒店;余大雄亦住在那里。有一天为人发现,已被斩毙在浴缸之中。

    蔡钓徒是加入黑社会的文化流氓,利用他所办的一张社会日报,敲诈勒索、颠倒黑白,无恶不作;因此,他的死状最惨,被枭首以后,还将他的脑袋挂在法租界的电线杆上示众。

    及至公共租界总探长陆连奎,在他独资所设的中央饭店被刺,便有人警告俞叶封,说是杜门弟子一个姓陈的下手;当然是杜月笙所同意的。陆连奎也算”自己人”居然性命不保,看起来杜月笙大义灭亲,只有国家,没有”自己人”了。劝俞叶封跟张啸林迷途知返,及早回头。

    能这样进忠言人,自然是很够交情的朋友;但劝不醒俞叶封,他说杜月笙还是重情面的;至于陆连奎之见杀,是因为过去得罪了国府要人之故。张啸林对国府要人是无不尊敬的;与陆连奎的情形不同。若说杜月笙会准他的门下杀张啸林,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否则就是决不会有的事。

    决不会有的事,终于发生了。新艳秋与俞振飞初度合作的这一局,最叫座的一出戏是全本连环计。俞振飞的吕布,工力自然不及翎子生第一的叶盛兰;但像白门楼那样,一出场来个金鸡独立唱完大段”二六”俞振飞自是相形见绌;至如跟貂蝉的对手戏,叶盛兰亦有不及俞振飞的风流潇洒之处。就因为这出戏中,俞振飞个人亦有相当号召力,所以每演必满。

    当然,在俞叶封眼中,只有新艳秋,没有俞振飞。这出戏他总看过七八回了,未免生厌;不过场不能不捧,为的是要新艳秋在台上能看到包厢中有他。至于他是不是在看戏,却无关紧要。

    因此,台上正演到凤仪亭掷戟,董卓跟干儿子争风吃醋,发生冲突,戏味很浓,全场视线都集中在台上时,而俞叶封一则看腻了这出戏;再则既讨厌”董卓”也讨厌”吕布”所以扭转脸去,随意眺望。

    这一望,突然心中一动,无巧不巧发现一条黑影,又像蛇,又像猫,轻柔而矫捷地在移动。俞叶封是有心病的,对于这样的情况,特别敏感;因而几乎是下意识地,身子往下一缩,再往前一伸,伏侧在包厢前壁与座椅之间。

    几乎第二个念头都来不及转,便听得”哒、哒、哒”地一阵连响;竟是手提机关枪的扫射。

    “啊唷!”是吴老圃在急喊;也只喊得一声,身子晃了几晃,倒了下来,恰好压在俞叶封身上——恰如关医生之于缪斌;吴老圃做了俞叶封的替死鬼。

    这时整个院子沸腾了;”吕”掷下方天画戟,直奔后台;倒是”貂蝉”沉着,因为这是第二回了。她心里在想,这不是戏院失火,大家逃命要紧;枪声一过,便即无事,最怕观众一乱,自相践踏,那就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了。

    因此,她示意”九龙口”照常进行;打鼓佬也想明白了,很佩服新艳秋的机智勇气,先”刮啦啦”打了个”撕边”接着双锤领起大锣,让新艳秋做跌扑的身段。观众不闻枪声,只闻锣鼓,少不得回头看一看;这一看便有许多人不走了,就近坐了下来,一面看戏,一面还等着看热闹。

    等秩序略略恢复,可以保证台下不致于演出争相逃命、践踏伤人的悲剧;台上的戏自然”马前”了。新艳秋一回后台,管事的上来翘着大拇指说:“新老板,你的阴功积德大了!”

    新艳秋报以苦笑,问得一声:“包厢里怎么样?”

    “俞统领命大,没有死;吴老圃冤枉送了一条命。”

    一语未毕,管事的色变;捕房里大批”包打听”赶到。

    新艳秋本人倒毫不惊慌,跟到巡捕房由政治部问话,反正问心无愧,有什么说什么,事实俱在,确无关联;而且当时类此案件甚多,巡捕房不能管,也不宜管,到头来总是不了了之,所以并没有难为新艳秋,交由更新舞台觅保释放。

    至于俞叶封”死罪”得免;”活罪”难逃,为张啸林狗血喷头骂得一佛升天、二佛涅槃,”官兴”就此大灭,只是拼命替日本人做生意。张啸林却仍旧在做他”浙江省长”的春梦;同时替日本人搜括物资的工作也扩大了。

    看他愈陷愈深,只怕杜月笙也无法庇护他了;便有热心正直的朋友,预备挨他一顿骂去劝他,说政府待他不错,就不讲民族大义,只是江湖上的道理,他也不应该走日本人的路线。

    “政府待我不错?哼、哼——”

    这时他才吐露心里的话;原来他之怨怼政府,已非一日。起因于他的宝贝儿子张法尧;由于上海地方法院院长、女法官郑毓秀的影响,张啸林将他的独子送到法国去留学。张法尧是标准的花花大少,到了花都巴黎,花天酒地,自不待言;结交了一个好朋友,就是汪精卫的大儿子汪孟晋,也是个花花大少。汪精卫自奉甚俭,不会有钱供汪孟晋挥霍,但陈璧君自称”生下来就是有钱的”可以尽量供给汪孟晋;当然,这是瞒着汪精卫的。

    张法尧与汪孟晋,一个老子多的是不义之财;一个是娘继承了丰厚的遗产,在巴黎成了”宝一对”汪孟晋在法国买汽车,先问希特勒坐的是什么车子?汽车商告诉他:“希特勒是德国的元首,自然坐德国出的宾士。”于是汪孟晋也要买宾士。张法尧坐汽车是另一套讲究,在设备上踵事增华,应有尽有之外,别出心裁,又加上许多花样;他那辆汽车在晚上开出来成了怪物,前后左右上下都是灯,杜月笙的外甥徐忠霖替他数过,一共有18盏之多。

    张法尧在巴黎四五年,花了几十万;学成归国,满以为由推事而庭长,由庭长而院长,不过指顾间事。但政府正在励精图治之时,用这样一个花花大少作法官,且不说会不会因为张啸林的干预,贪赃枉法;起码那辆18盏灯的汽车,就足以败坏司法风气而有余,所以根本不考虑用他。

    张法尧本人倒不觉得什么,因为他知道一做了法官,私生活便须约束;不能花天酒地、从心所欲。但张啸林却大为不满,而且一直耿耿于怀。

    就由于这种心情,使得他倒行逆施;看看情况,张啸林是决无法挽回了,军统决定加以制裁。不过这个任务交给陈默,须顾虑到杜月笙不会同意——他跟张啸林到底共过患难也共过富贵;就”家门”的规矩而言,是很说不过去的。

    因此,这件事只有瞒着杜月笙做。这也是有前例可援的,北伐之初,汪寿华拼命拉拢杜月笙;而他的得力弟兄顾嘉棠、叶焯山等人,却已为杨虎及陈群说动了,决定”做掉”汪寿华。

    这天汪寿华又去看杜月笙,谈到中途,杜月笙发现大门外人影幢幢,心中一动,立即赶了出去;严词告诫顾、叶二人说:“不管怎么说,汪寿华是我的客人,你们在这里闹出什么事来,教我怎么交代?如果你们要伤我的面子,交情就算完了。”

    顾嘉棠、叶焯山二人,异口同声答说:“不会,不会!”相偕退出——华格臬路杜张二家比屋而居,两家大门之外,是个院子;前面另有一道”总门”;总门之外即是马路,亦是杜月笙视线所不及;顾、叶二人便埋伏在总门外。

    等汪寿华告辞,出了总门;叶焯山右手握紧左臂,斜刺里向汪寿华的右肩一撞;等他站立不住,踉踉跄跄倒向一边时,顾嘉棠已从后面掐住他的脖子,推向一辆预先开好车门的汽车,疾驰而去。

    这一手做得干净俐落,了无痕迹,几秒钟之内,就把一件难巨的工作,用最熟练的技巧给摆起了,这就显示了杜月笙身边的弟兄,不是没有两下子的,一切事情就决定于是否要干,若是动了手,没有不制伏的。

    当然,杜月笙即时就知道了;可是他不但没有责备之词,而且承认这样做法,有其必要。以昔例今,如果公然要求杜月笙同意制裁张啸林,是不可能的事;只有瞒着他做了下来,倒不见得不能获得他的心许。

    这个自行其是的原则是确定了;在做法上,仍不妨杀鸡骇猴,作为警告。这只待杀的鸡,便是俞叶封。

    二十八年阴历年底,新艳秋已经贴出唱”封箱戏”以前”临别纪念”的海报;聚日无多,俞叶封大着胆又出现在更新舞台的包厢中。陈默便悄悄地亲自策划,而且亲自带队,坐在俞叶封间壁的一个包厢;这天贴的又是三堂会审,俞振飞的王金龙正高坐堂室在审问苏三,全场鸦雀无声时,陈默将行动员的衣服拉了一把,示意是下手的时刻了。

    于是,行动员从大衣口袋中掏出手枪,双手环抱胸前,右手藏在左腋下,前面有左臂遮住,略瞄一眼,仍旧望着台上;暗中一扣板机,”砰”地一响,正中俞叶封的心脏,连”哎呀”一声都没有得出来,人已经倒在血泊中了。

    “几次三番劝他,”张啸林在万国殡仪馆挥泪长叹,”这个女的是白虎星君,碰不得的;硬是劝他不醒。六十多岁交墓库运,有啥话说?”

    由于张啸林认定俞叶封的送命,是遇见”白虎”之故;因而杀了这只”鸡”并不能使张啸林这只老猴子迷途知返。不过生活方式变更了,白天深居不出,到了晚上才到设在大新公司5楼的一个俱乐部去赌钱、会客;同时又多用了几个保镳,出入共用3辆汽车,前后夹护,在车厢中亦是左右各坐一名保镳。陈默想要下手,非常困难。

    经过多次侦察,将他几条出入的路线都摸清楚了;陈默又利用杜月笙的关系,取得了法租界巡捕房几个高级探目的合作,终于策定了行动的计划。

    这天晚上七八点钟陈默正在扬子饭店跟几个朋友推牌九,接到一个电话,报告张啸林的踪迹;陈默随即提了一个小提琴的匣子,像个”洋琴鬼”的模样,赶到福煦路、成都路口、九星大戏院,已有接应的人,在那里等候了。

    过不久,只见3辆汽车首尾相接,风驰电掣般,由东而来,将到十字路口,绿灯变红灯,头一辆车过去了;张啸林所坐的第二辆车却被留了下来。

    于是陈默提着琴匣向前,很快地,匣出枪——对准张啸林的那辆黑色大轿车便扫。

    命是逃出来了,张啸林的胆子也吓破了,从此步门不出,躲在华格臬路住宅的3层楼上;终日吞云吐雾,找些最亲近、最信任得过的朋友和”弟佬”来打打麻将摆摆摊。他本性好动,这种近乎幽居的生活,搞得他心烦意乱,五中不宁,脾气就越发暴躁了。

    其实他要解除心理上的困境,只在一念之间;只要派个人到一墙之隔的杜家,跟杜月笙留在上海的家属说一声:“张伯伯想到香港走一趟!”作为回心转意,不再为虎作伥的表示,晚年仍可以过得很舒服的日子。但是,他办不到。

    第一、是他”死不卖帐”的脾气害了他。杜、张两家原有一道中门相通,他早就片面地将通道门封闭了;现在要他将此门闭而复开,就觉得是很难的一件事。何况,杜月笙几次相劝,其心如铁,及至机关枪一扫,反倒软下来了。这在”杭铁头”的张啸林看来,是最没面子的事,所以宁愿错到底亦不肯回头。

    第二、是他的徒子徒孙,利用日本人所赋予的特权,生意正做得热闹;如果张啸林一表示了转向的态度,不但生意做不成,很可能日本人会找麻烦。因此拼命拖住他的后腿,不容他”上岸”

    另一方面,在军统与陈默,始终没有忘怀张啸林。由于他在上海的名片太大,所以九星戏院附近被刺未死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而且常挂在大家的口头上。渐渐地产生一种论调:“到底是三大亨之一;重庆来的地下工作人员,拿他毫无办法。”这种说法广泛流传开来,不但有伤军统的威望,而且铁血锄奸的惩警作用,也将大打折扣。所以非得想办法贯彻制裁的决定不可。

    情势是非常明显的,张啸林躲在3层楼上,有二十几个保镖分班守卫,除非能动用大批人马公然围捕,只凭少数两三个志士发动突击,是决难达成任务的。

    “外打进”既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就是”里打出”!

    于是,细心谨慎地在张啸林的二十几个保镖中动脑筋;一直经过半年,方始有了眉目,但行动却须等待机会。这一次一定要像制裁俞叶封那样,一枪就要成功,一击不中,没有开第二枪的机会,而且”里打出”这个窍门一破,张啸林另作防范的部署以后,很可能永远都没有制裁他的机会了。因此受命行动的志士,一再受到叮嘱:“没有把握,决不要动手;动到手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这天是”八一四”整整3年以前,中国空军打了极其辉煌的一仗,振奋了大上海的民心士气;也就是这一天,杜月笙应戴雨农的要求,与张啸林彻夜商议,在”苏浙行动委员会”之下,组织一支有一万人的”别动队”协助国军作战。但3年后的今天,杜月笙在香港仍旧指挥着”苏浙行动”;张啸林在上海心亦未死,正与他的学生,”浙江箔税局”吴”局长”在鸦片灯旁边,密密相谈,到底有没有做一任”浙江省长”的可能?

    平时汪政府已经成立了半年,汪精卫向来看不起”维新政府”时代的所谓”前汉”;更看不起白相人——汪精卫之不能成大事,就因为气质中缺少了一分半的白相人品。这样,张啸林如果想做”官”充其量像谢葆生那样,当个”警务处长”;要作”封疆大吏”决无可能。

    正当越谈越烦之际,楼下天井中,喧嚷之声,直透3楼;张啸林一翻身坐了起来,手提烟枪,凭栏下望,只见10来个保镖正在吵架,七嘴八舌,声音越来越大。

    “哇啦哇啦吵什么东西?一点规矩都没有!”张啸林拿烟枪指指点点地骂:“妈特个-、吃饱了饭没有事做,吵架儿;老子白养了你们这批狗-的饭桶,明天通通替我滚蛋!”

    越骂越起劲,上半身偏出栏杆外,目标非常显着,久已想起义的保镖之一的林怀部,当机立断,答一声”滚蛋就滚蛋!”拔出手枪,往上一指,随即扣动扳机,只见张啸林身子往前一倒,双手在栏杆外面垂了下来,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林怀部好准的枪法,一枪正中咽喉。

    变岂不测,大家都楞住了;只有林怀部健步如飞,直上3楼,扑进”大极间”但见吴”局长”正在打电话;他发现林怀部的影子,正想逃命时,林怀部已手起一枪,把脑浆都打了出来。接着回身又向张啸林补了一枪,后脑进,右眼出,眼珠靠一根微血管吊住,悠悠晃晃,死状奇惨。

    于是林怀部翻身下楼;他的同事没有一个拦他,只有一个人说:“老林,好汉做事一身当!”

    “我不逃!”林怀部冲出”总门”在华格臬路上,高举双手,大声喊道:“我杀了大汉奸,我杀了大汉奸!”

    其时由于吴”局长”的报案,法捕房的警车已经赶到,林怀部凭枪投案。

    由张啸林之死,令人很容易连想到俞叶封之终于不免,而俞叶封之死于戏院,又不免令人连想到缪斌被刺幸免的经过,无独有偶的是,却都在新艳秋出演之时。加以曾仲鸣在河内为汪精卫替死的记忆犹新;因此使得新艳秋无端蒙了”祸水”的恶名,她自己觉得心灰意亦懒,由绚烂归于平淡,卸却歌衫,预备择人而事。

    而缪斌却由平淡而突现绚烂,获得了一份多少年死心塌地,甘为日本军阀走狗的人,所梦想不到的”殊荣”

    在日本人心目中,认为缪斌是个具有潜力的神秘人物。当然这也是他善于妆点的缘故;他一直用直接、间接的方式强调,跟中国军事上的第二号人物何应钦将军有极为密切的关系;亦曾是第三战区司令顾祝同主政江苏时的主要助手。因此,在政治上虽不得意,在个人经济上却很有办法——得力于日本军部所赋予若干事业上的特权;很捞了些钱,在上海法租界置了一座住宅;业主本是个久居上海的德国工程师,房子不大而讲究异常,他每用以自炫的是,浴缸是用整块意大利大理石雕琢而成,据说在欧洲的豪门中亦不多见。

    就在这座讲究的住宅中,缪斌经常招待日本”大使馆”及”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中,职位不太高,却握有实权的朋友。有个”大使馆”的参事官中村,每邀必到;每到必饮;每饮必醉。但醉态却慢慢不同了。

    当太平洋战争初期时,中村兴高采烈,杯倒酒干,喝醉了大唱”忠臣藏”之类的”能剧”或者拉住了缪家的年轻娘姨调笑;及至中途岛大败以后,醉后喜欢谈战局,强调”必胜”的信心;到得首相兼陆相兼参谋总长的东条英机”退阵”日本的窘态毕露,中村就格外容易醉了,醉后常是痛哭流涕,自道葬身无地。这个醉态的变化,缪斌看得很清楚,日本非向中国求和不可了!

    三十三年即1944年底,傌依赛决战结束,日本的海空军也完蛋了。以菲律宾为中心的制海权,制空权完全丧失;麦帅自马尼拉撤退时丢下的那句话:“我一定要回来!”已确定可以百分之百兑现。

    于是,太平洋战争进入日本”本土决战”的阶级。本土决战,全靠陆军;如果能自中国战场拔出泥淖,事犹可为,否则就只有一个结果:无条件投降。

    与其战败投降,莫如此时求和。缪斌从日本大佐级的少壮派军人口中获知,小矶内阁的基本任务,便是设法结束战争。但日本军部向来认为在中国谈和,应由现地指挥官指导,不容内阁置啄;现在时移势转,军部放出空气,在适当的条件之下,亦不妨由内阁来试探和谈。

    于是小矶内阁的情报局总裁绪方竹虎,受命进行此事;而缪斌却正好乘虚而入。

    在此以前,缪斌曾经表示,他跟军统已经接上头,条件亦已开出来了。事实上军统是虚与委蛇;因为兵不厌诈,藉此可以获取许多战略上、情报上的利益。但是,军统绝未赋予缪斌任何任务;更未作出任何承诺。国人都看得出来,七八年苦战快熬出头了!为什么要跟日本谈和?只有日本政府跟军部,在焦切的心情之下,一心以为鸿鹄之将至;不但相信缪斌所卖的”膏药”而且确实寄予极深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