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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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屋
门前是一块泥土压平的场，上面晒着刚摘下来的包谷籽、瓜子和豆类，墙上挂着红辣椒串、用留下的一两片叶子编成瓣子的金灿灿的包谷。柴堆上，几只干净的簸箕里，晒着干柿花和花椒。这些都是老家秋天的收成，粘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老屋有许多门，分成许多小间，一间不同一间的格局，有专门人住的、摆家具杂物的、放粮食的、喝酒吃饭的，还有专门关牲口的。大门在土墙的外面，它是门的老祖宗，进了这道门，就可以进所有的门。只有出远门时，这道门才用铁将军把守。平常也就是咯吱地关一下，亲戚朋友来了，一推就开，自己进去坐着吃茶吸烟筒，直到主人家从田地里回来。大门的木质很厚，足以抵挡屋外的风寒，一跨进木门就温暖如春。
老屋全身都是木质的，在楼板走动时咚咚直响，裂开的地方还有灰尘纷纷扬扬。木板不隔音，楼上楼下，喊一声都能听见。实际上整个村庄都是不隔音的，都由木质的老屋组成，散发着农业时代的光芒。
在老家，专门盖房子的木匠受到广泛的尊重。人们称盖房子的木匠为老木匠，而称做箱柜嫁妆的人为小木匠。他们的锯、凿、刨、锛、斧都磨得亮如新月，还要抹上菜油，让整个木场散发着神秘的香味。那是一种混和着大树死去的味道。他们从墨斗里蜘蛛一样抽出线，把锥子戳在树干的另一头，用手指庄重而神圣地一弹，墨线就笔直地出现在树皮上。然后，在一斧一凿的敲打下，七突八拐的树干变成了整齐的木料，进而精密地榫接在一起。
立房子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仪式，全村人都帮忙，在老木匠的指挥下用绳子皮条把柱子拉到准确的位置。这种齐心协力的场景在流行盖砖房的时代已很难见到了。最后是上梁，等于给一幢新落成的高楼剪彩。包着红布的梁上写着鲁班祖师的法术咒语，木匠师傅最后坐在梁上撒撒飘粮饽饽，吃到包着硬币的“飘粮”就算是中了彩。一个新家就这样立起来了。
结实的老屋可以经受上百年风雨，尽管每一个部件的颜色都随着时光的堆积加深，连屋檐上都长出胡子一样的瓦草。只要屋里住着人，这种刻着木质花纹的老屋几乎是近于永恒的，因为它是一个家，神圣而庄重地立起来的家是不容易坍塌的。
2、犁地
他的肩上有肌肉鼓起来，汗珠象露水一样升起，转眼又渗入大地。他要借一手的老茧，把牛举起来，把这块红土地举起来。被沙石磨快的犁尖，象杀牛师傅的刀一样，切开两片红色大地。手心一刻也不曾离开犁尾，木质的花纹。
他弯下腰，收紧小腹，绷紧腿上的肌肉，象黑人萨克斯手演奏高音部一样，让力量在坚硬的地带穿过。让碰撞的火花顺着意志的方向，插入地底，让劳动延缓。
他的牛，就象自己的两根手指一样行动自由。
红土上留下长长的沟陇，象诗人新写的分行文字，象新妇初织的布纹，象大地上线描的图画。
也许他开垦的，只是一片被荒弃的泥土。也许这里刚刚收走一批玉米的南瓜，土坷间还留着秋风走过的痕迹。他唯一的动作就是劳动，劳动，就是这片地的全部意义。至于大地将长出什么收成，他并没有细想，那是重新播种以后的事了。
这种姿势其实在崖画上就已经活了几千年，如今犁的样子没变，犁的样子，多象一个古老的汉字。而犁地的汉子，也把自己弯成一个篆刻的人字。近似于崖画中舞蹈的动作，掀动起伏的线条，让大地从未老去。
3、亲人
有个老家，就会有很多亲人，走进村里，走几步就碰上一个亲戚，打招呼都忙不过来。到了吃饭时间，就有许多人来争着请。哪家的小孩子站在村头村尾叫一声“来吃饭啦！”整个村子都听得见。听到喊，在菜园子里泼粪水的亲人就开始收拾瓢桶，到家洗手水还热着呢。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按辈份排出的称谓，从来没有人直呼其名。同样的称呼，就靠嗓音来识别，从来不会弄错。
入秋，门前的柿花火苗一样的果枝伸在老墙头上，满屋子都摆得是秋天的收成。二娘家哥几个，都娶了勤脚快手的小媳妇，生了乖乖的孙子，做得一手好饭菜。这天刚好村里停电，一大家子就围着热气腾腾的桌子，围着几星烛光。老坛子里的酒，放了许多梅子木瓜，酸涩中透出粮食的气息。吃完饭，比比哪个孩子长高了，说说某某变瘦了。最后就说起村里的人和事，在到处黑黑洞洞的夜里，只有谈话格外明亮。
一位远房的奶奶，80多岁了，儿媳是个瞎子，里里外外都要她去奔忙。那天，她去山里背柴草，从山箐里跌了下去，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她是怎样跌下去的，几天后放牛的人才发现，她的头巾挂在树梢，柴草仍压在背上，到死都没有从重负下逃脱出来。
另一位堂弟，几年前外出打工，在建筑队盖房子，从撑架上掉了下来，伤愈后回了家。几年后，腰部以下每天都疼痛，变得几乎不能动弹，据说是腰椎肩盘脱出。挽起裤管，两条腿已萎缩得只有胳膊粗。由于没钱医治，眼睁睁地看着他年轻轻地就要瘫痪了。为了还医债，他只有开着手扶拖拉机在地里忙来忙去，在烟沟里跪着爬着采烟。每次都是请人帮拖拉机摇起来，再把他扶上去，要停车了，就用拐杖顶着刹车。他的那个小媳妇，才二十来岁，手肘上生了个牛皮癣，被假膏药辣破了皮，顾不上医治，又处在随时都要动的部位，肉都几乎烂了
很久没有回家，老家的亲人们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他们象庄稼一样的生命，只有土地铭记。这次的话题集中到交烟问题，说今年烟叶不好交，有时排几星期还交不上几斤烟叶，好好的烟叶只能几角钱一斤卖给烟贩子。而烟贩子倒来的烟却从另一道门拉进去，队都不用排就交掉了——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老家的亲人，都是些朴实无华的庄稼人，他们的欢苦，总是让人莫名牵挂。
1、老屋
门前是一块泥土压平的场，上面晒着刚摘下来的包谷籽、瓜子和豆类，墙上挂着红辣椒串、用留下的一两片叶子编成瓣子的金灿灿的包谷。柴堆上，几只干净的簸箕里，晒着干柿花和花椒。这些都是老家秋天的收成，粘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老屋有许多门，分成许多小间，一间不同一间的格局，有专门人住的、摆家具杂物的、放粮食的、喝酒吃饭的，还有专门关牲口的。大门在土墙的外面，它是门的老祖宗，进了这道门，就可以进所有的门。只有出远门时，这道门才用铁将军把守。平常也就是咯吱地关一下，亲戚朋友来了，一推就开，自己进去坐着吃茶吸烟筒，直到主人家从田地里回来。大门的木质很厚，足以抵挡屋外的风寒，一跨进木门就温暖如春。
老屋全身都是木质的，在楼板走动时咚咚直响，裂开的地方还有灰尘纷纷扬扬。木板不隔音，楼上楼下，喊一声都能听见。实际上整个村庄都是不隔音的，都由木质的老屋组成，散发着农业时代的光芒。
在老家，专门盖房子的木匠受到广泛的尊重。人们称盖房子的木匠为老木匠，而称做箱柜嫁妆的人为小木匠。他们的锯、凿、刨、锛、斧都磨得亮如新月，还要抹上菜油，让整个木场散发着神秘的香味。那是一种混和着大树死去的味道。他们从墨斗里蜘蛛一样抽出线，把锥子戳在树干的另一头，用手指庄重而神圣地一弹，墨线就笔直地出现在树皮上。然后，在一斧一凿的敲打下，七突八拐的树干变成了整齐的木料，进而精密地榫接在一起。
立房子是一个非常神圣的仪式，全村人都帮忙，在老木匠的指挥下用绳子皮条把柱子拉到准确的位置。这种齐心协力的场景在流行盖砖房的时代已很难见到了。最后是上梁，等于给一幢新落成的高楼剪彩。包着红布的梁上写着鲁班祖师的法术咒语，木匠师傅最后坐在梁上撒撒飘粮饽饽，吃到包着硬币的“飘粮”就算是中了彩。一个新家就这样立起来了。
结实的老屋可以经受上百年风雨，尽管每一个部件的颜色都随着时光的堆积加深，连屋檐上都长出胡子一样的瓦草。只要屋里住着人，这种刻着木质花纹的老屋几乎是近于永恒的，因为它是一个家，神圣而庄重地立起来的家是不容易坍塌的。
2、犁地
他的肩上有肌肉鼓起来，汗珠象露水一样升起，转眼又渗入大地。他要借一手的老茧，把牛举起来，把这块红土地举起来。被沙石磨快的犁尖，象杀牛师傅的刀一样，切开两片红色大地。手心一刻也不曾离开犁尾，木质的花纹。
他弯下腰，收紧小腹，绷紧腿上的肌肉，象黑人萨克斯手演奏高音部一样，让力量在坚硬的地带穿过。让碰撞的火花顺着意志的方向，插入地底，让劳动延缓。
他的牛，就象自己的两根手指一样行动自由。
红土上留下长长的沟陇，象诗人新写的分行文字，象新妇初织的布纹，象大地上线描的图画。
也许他开垦的，只是一片被荒弃的泥土。也许这里刚刚收走一批玉米的南瓜，土坷间还留着秋风走过的痕迹。他唯一的动作就是劳动，劳动，就是这片地的全部意义。至于大地将长出什么收成，他并没有细想，那是重新播种以后的事了。
这种姿势其实在崖画上就已经活了几千年，如今犁的样子没变，犁的样子，多象一个古老的汉字。而犁地的汉子，也把自己弯成一个篆刻的人字。近似于崖画中舞蹈的动作，掀动起伏的线条，让大地从未老去。
3、亲人
有个老家，就会有很多亲人，走进村里，走几步就碰上一个亲戚，打招呼都忙不过来。到了吃饭时间，就有许多人来争着请。哪家的小孩子站在村头村尾叫一声“来吃饭啦！”整个村子都听得见。听到喊，在菜园子里泼粪水的亲人就开始收拾瓢桶，到家洗手水还热着呢。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按辈份排出的称谓，从来没有人直呼其名。同样的称呼，就靠嗓音来识别，从来不会弄错。
入秋，门前的柿花火苗一样的果枝伸在老墙头上，满屋子都摆得是秋天的收成。二娘家哥几个，都娶了勤脚快手的小媳妇，生了乖乖的孙子，做得一手好饭菜。这天刚好村里停电，一大家子就围着热气腾腾的桌子，围着几星烛光。老坛子里的酒，放了许多梅子木瓜，酸涩中透出粮食的气息。吃完饭，比比哪个孩子长高了，说说某某变瘦了。最后就说起村里的人和事，在到处黑黑洞洞的夜里，只有谈话格外明亮。
一位远房的奶奶，80多岁了，儿媳是个瞎子，里里外外都要她去奔忙。那天，她去山里背柴草，从山箐里跌了下去，再也没有回来。也不知她是怎样跌下去的，几天后放牛的人才发现，她的头巾挂在树梢，柴草仍压在背上，到死都没有从重负下逃脱出来。
另一位堂弟，几年前外出打工，在建筑队盖房子，从撑架上掉了下来，伤愈后回了家。几年后，腰部以下每天都疼痛，变得几乎不能动弹，据说是腰椎肩盘脱出。挽起裤管，两条腿已萎缩得只有胳膊粗。由于没钱医治，眼睁睁地看着他年轻轻地就要瘫痪了。为了还医债，他只有开着手扶拖拉机在地里忙来忙去，在烟沟里跪着爬着采烟。每次都是请人帮拖拉机摇起来，再把他扶上去，要停车了，就用拐杖顶着刹车。他的那个小媳妇，才二十来岁，手肘上生了个牛皮癣，被假膏药辣破了皮，顾不上医治，又处在随时都要动的部位，肉都几乎烂了
很久没有回家，老家的亲人们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他们象庄稼一样的生命，只有土地铭记。这次的话题集中到交烟问题，说今年烟叶不好交，有时排几星期还交不上几斤烟叶，好好的烟叶只能几角钱一斤卖给烟贩子。而烟贩子倒来的烟却从另一道门拉进去，队都不用排就交掉了——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老家的亲人，都是些朴实无华的庄稼人，他们的欢苦，总是让人莫名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