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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礼堂的大门正对楼门。大门旁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还有外号叫丁秃爪子的训育主任丁于,他看来的是王一民,便对两个警察点点头,警察就让王一民进去了。

    礼堂能容纳下全校师生,正面是座舞台。现在舞台上的灯全亮着,十几个警察和便衣特务在上边忙忙乱乱,不知干些什么。台下站着全校四十多名教职员。人们都往台上望着,所以谁也没注意王一民走进来。

    王一民俏悄地站在人群背后,抬头往台上望去。舞台正中挂着博仪戴着白手套,拄着洋刀的大照片。这个傀儡皇帝的腰板挺得像根棍子那样直,分发梳得溜光水滑地紧贴在头皮上。穿了一身特别设计的所谓陆军大礼服,实际是像军装又不是军装的四不像的东洋装。上衣长及膝盖,瘦得紧贴在身上。盘着两条金龙的衣领足有两寸高,紧卡在他那尖下巴上。这个金黄色的高领好像把他的脑袋固定住了,使他不能随便转脖回头。从两肩垂下两个半圆形的黄穗子,像耙子齿一样抓在肩头上。胸前是两排对称的扣子,每排七个。扣子旁挂着一个有碗口那么大的牌子,名为:大勋位蓝花大经章。这个玩意儿是在日本东京特制的,只有他这个傀儡皇帝可以佩戴。他腰上系着一条有四指宽的平板带子,带子上绣了四条金线。两条衣袖从袖口开始到胳膊肘那里也箍满了金线,下边是三条粗的,上边是三条细的,最上边的一条金线还顺着胳膊肘盘上去了。反正他满身都是金线和金龙。清朝的末代皇帝竟穿上了这样洋装。如果他的老祖宗努尔哈赤从墓穴里爬出来看见的话,一定会惊奇得目瞪口呆,看不明白他这不肖子孙为什么不穿黄马褂,却像怕散花的水桶一样,箍上了这么些金道道!

    这张“御照”是镶在一个大玻璃镜框里,现在头部一带的玻璃被打碎了,七裂八瓣的破玻璃把照片分割得支离破碎,只有脸部那里一点玻璃也没有了,沿着黑框眼镜的里留部分完全被挖掉了。不,说“挖掉”的还不够准确,因为干得非常干净,齐边齐沿,不大不小,连点毛边都没有,大概是用非常锋利的小刀剜下去的。

    博仪的脸上出了两个大窟窿,像死人的头盖骨一样狰狞。

    在照片的两旁挂着哈尔滨特别市市长吕荣惠写的一副对联,原来上下联各十六个字。现在每边只能看见上半截八个字,下半截被新贴的标语糊上了。只见上联原来的字是:

    新国肇建 赖我邻邦

    下面新贴的标语是:

    玉旨一郎 好景不长

    下联原来的八个字是:

    千秋万岁 固若金汤

    下面新贴的标语是:

    叔侄二人 一块灭亡

    王一民看完差点没笑出来。他暗暗欣赏着他这两个学生的作品,还真有点文才呢!原来的和新写的一接,另有一番讽刺意味。字迹也完全变了,这两个学生的大楷字本是学写魏碑的,现在却变成了齐边齐沿的美术字。老鬼子玉旨雄一来的时候他们赠给他八个字。现在小鬼子玉旨一郎来了他们给他翻了一番。先不论这次的行为对错,后果如何,只从这件事情本身看,两个学生还是表现得智勇双全,可亲可爱的这时台上接连着闪了几下刺眼的白光,打断了王一民的思路。他注意看看台上,只见有两个便衣正变换着角度给挖掉眼珠的博仪照片拍照;另有一个蹬着梯子,把照相机凑近照片上的两个黑窟窿,按着快门。有两个警察,正小心翼翼地往下揭标语,标语的浆子刷得特别厚,贴得特别实,揭了半天还没揭下一个小角,还有一个警尉跑前跑后指挥着。

    老校长孔庆繁站在台口右边,正用手绢擦头上的冷汗。他好像比平常又老了好几岁,那满面烟容的黄脸本就难看,这时更像遭了严霜的茄子,不但颜色不正,还添了不少褶子。

    正在孔庆繁不断出冷汗的时候,礼堂的两扇大门吱呀一声同时打开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向门口望去。只听从门外传来大皮靴踏地板声,洋刀和刀链子相撞的哗啦哗啦响声,接着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一个是身材高大的中年人,穿着崭新的警察官服,扛着警正肩章,一张溜光水滑的大白脸上毫无表情。这是警察厅的特务科长葛明礼来了,他身后跟着便衣特务秦德林和一个穿警察制服的特务警尉。秦德林被快干“拉哈油”和汽油蜇破的那层皮已经长上了,可是脸色变得红里透紫,紫里透黑,比火燎的红皮地瓜还难看。

    随着他们三个人,训育主任丁于也跟进来看了看,但是很快又悄悄地缩回去了。这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他知道今天这事关系重大,而葛明礼这帮恶棍加赌徒又非常难侍候,弄不好会把自己陷进去。既然他已经把校长孔庆繁请来,有他在前台顶着,自己又何必在这形势不利的情况下出头呢。因此他就躲在后面看着了。

    葛明礼进了礼堂大门,往前走了几步站下了。他睁着一双往外鼓鼓着的大眼珠子,迅速地向台上台下扫视一遍。

    台上的警察一看他进来,就都像有人按电钮的机器人一样,立刻两脚一碰,咔的一声向他来个立正,敬礼。便衣特务也忙脱帽行礼。这是葛明礼定下的规矩。在他手下的警察、特务,哪怕是几分钟前才跟他分手,只要是换了个地方,在众人面前,他一出现,也得立即放下正干的事,对他立正敬礼,然后垂手挺立,听候吩咐。如果他没话说,也得等他把手一挥,才能再接着干事。如果有人违反了这个规矩,不管是谁,哪怕是跟他在赌场里出生入死干过的拜把子弟兄,他也会抡起胳膊抽他的嘴巴子。过后没人的时候,他可以请他们喝酒,逛窑子,以此赔礼道歉,但在人前的威风半点丢不得。他手下的人对这套规矩有不少怨言,甚至骂他这是“王八屁股长疮——烂龟腚”但是怨言归怨言,到时候还得照办。

    警察和特务们敬完了礼,那个警尉从台上小跑着下来了,他跑到葛明礼面前,又咔一声来个立正、敬礼。礼多人不怪,他们知道葛明礼就喜欢这一套。

    “报告!”警尉直挺挺站着说,‘警尉齐德荫正率领弟兄们检查现场,科长有令请面谕。“

    葛明礼听完这不伦不类的报告以后,并没有发什么令。他眼皮翻了几翻,忽然对着面前的警尉喊了一声口令:“向前两步走!”

    警尉齐德荫本来就站得离他很近,这时咋咋向前迈了两步,几乎要和葛明礼碰鼻子了。齐德荫虽然还是直挺挺站着,但是已经不知所措,他完全慌神了,心怦怦直跳。他不知道葛明礼要干什么?抡巴掌打耳光也不用这么近哪,除非是张嘴咬鼻子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只听耳边传来葛明礼非常小声的问话:“快告诉我,哪位是主席顾问官玉旨雄一的侄子,玉旨一郎副校长?我好先去晋见。”

    齐德荫一听是问这个,怦怦乱跳的心才落了底,他忙小声回答道:“我也怕失礼,一来就问过了,他老人家还没来。”齐德荫平常管地位高的人都叫“他老人家”不问年纪大小,只问地位高低。

    葛明礼听完稍稍点点头。

    葛明礼点完头齐德荫也不敢走。

    葛明礼一皱眉,又喊了一声:“向后转。”

    因为距离太近,喊口令喷出的唾沫星子喷了齐德荫一脸,但他不敢擦,忙把右脚向后一撤,来了个向后转。

    “跑步走!”

    齐德荫端起胳膊向前就跑,正在他弄不明白往哪里跑的时候,后边又传来葛明礼的喊声:“回原地,继续检查现场!”

    齐德荫这才往台上跑去。

    葛明礼这时才迈开大步,先走到台口前,往台上看看,台上被挖掉双眼的照片和两条标语使他心烦意乱。“欢迎”玉旨雄一那件大案子还没破,现在他侄子来又“欢迎”上了。真是火上浇油,净在节骨眼上给他上眼药。他想到这里,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猛回过身来,怒冲冲望着四十多位教职员说:“你们都是打什么家伙的?”

    没有人答话。

    这时警尉齐德荫又从台上跑下来,立正敬礼报告说:“报告,他们都是这个学校的教职员,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学生都集合在操场上待命。”

    葛明礼微微一点头,向齐德荫一挥手,齐德荫又敬了个礼,转身跑回台上。

    葛明礼又面对大家说:“这么说你们都是耍笔杆的,吃粉笔面子的了。你们认识敝人不?”

    仍然没人答话。

    葛明礼把眼睛一瞪说:“你们校长来没来?”

    从葛明礼一进来孔庆繁就注意看着他,孔庆繁不认识他。但从那警正肩章和那气势汹汹的架子,他知道这家伙有来头。凭着他那一双看遍人间事的眼睛和老于世故的经验,他感到这个披着一身黄虎皮的家伙满身市侩气,这类人最不好惹。他们对读书人和长者也极不尊重,越在大庭广众之中越逞威风。如果当着这么些教师的面侮辱自己一番,岂不要传遍教育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话资料。;所以他在台口上就尽量往台边上靠,他真想躲进后台去,叫也不出来。但是这案子太大了,自己身为一校之长,事事都首当其冲,弄不好不但校长保不住,脑袋都可能和脖子脱离关系。眼前这个家伙大概就是管这类案子的,自己如果躲起来,惹翻了他,说不定就要吃大亏,这正在他胡思乱想,犹疑不决的时候,台下叫上校长了。他浑身一颤,向台下望去。

    台下教职员的眼睛都向他这边看,葛明礼也一回头,看见了他。他知道再不出去不行了,便提心吊胆地走了出去。

    葛明礼上下打量着孔庆繁。他一搭眼,也就把这个糟老头子看明白了。当孔庆繁顺着边幕的台阶往台下走的时候,葛明礼冷冷一笑说:“怎么走这么慢?是不是烟瘾没过足啊?”

    孔庆繁身上一抖,猛然站住了,他曾想到可能受侮辱,但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第一句话就像巴掌一样打在脸上,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葛明礼。

    葛明礼又冷冷一笑说:“怎么的?不认识呀?”他收回笑容,把头一扬,高声说道“敝人是皇帝陛下警察官,警察厅警正衔特务科长葛明礼。”

    葛明礼的恶名早已传遍哈尔滨市,谁都知道这个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加赌徒是如何心黑手狠,所以他的名字刚一出口,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发出压低了的惊讶声和议论声。声音虽小,架不住人多,也响成了一片。

    葛明礼为自己这威名远震而得意地向人群里瞥了一眼,又转头向孔庆繁望去。

    孔庆繁当然也和大家一样受了震动,他知道今天遇上了个混世魔王,碰上了个太岁。但是他也走过了几十年的坎坷道路,经过了好多阵仗,他知道这时候既无退路,又无援兵,只有硬着头皮顶上去,胜败如何,见机行事吧。于是他把心一横,又向前走了几步,对着葛明礼点点头说:“葛警正的大名早已传遍滨江,今日相会,真是三生有幸了。老朽也自我引荐一下。敝姓孔,名庆繁,字从简,号适中。祖籍山东曲阜人,继先人之遗业,从事教育事业三十余年,现为荐任官,哈尔滨市第一两级中学校长。”说完他又点了点头。

    葛明礼听完嘴角微微一撇说:“啊,你这一大套比我那一套还长啊!可我听了半天也就‘荐任官’和‘校长’这五个字还顶点用。也真难为你,熬了大半辈子才混上个校长当。”说到这里他往孔庆繁身旁挪了挪,声音放低了些,甚至有些亲切感地说“可你知道不知道,这回怕要连这校长也当到头了!老伙计,这案子可非同小可呀,这要是破不了,你这校长可就犯了,犯了”他用手摸着他那光秃秃的肥脖子想词,忽然他用手一指博仪那挖眼像说“犯了欺君之罪!对,犯了欺君之罪是要祸灭九族的!老伙计,你是一校之长,什么事你都能知道,你快点说吧,这案子是谁干的?”

    葛明礼这最后一句话才出口,孔庆繁几乎吓得跳起来,他忙喊道“哎呀,葛警正,我、我、我怎么能知道呢我”

    葛明礼一挥手,他甚至笑了笑说:“先别急。我知道你就是知道也不能当这么些人说出来。这样吧,从现在起你跟我们一起破案吧。你家里有电话没有?”

    孔庆繁紧张地点点头。

    “好,你一会儿往家里挂个电话,让家里把行李送来。”

    孔庆繁吓得连罗锅都神直了,他睁大了眼睛探着脖子问道:“干,干什么?”

    葛明礼又轻轻一笑说:“干什么?搬这里来住,好参加破案。”

    “不、不。”孔庆繁紧摇着脑袋说“我年纪大了,搬这来有许多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葛明礼一瞪眼睛说“总比让你蹲监狱强多了!”忽然他又点点头说“啊,我明白了,你是怕没地方过瘾吧?那好办,让家里把烟枪拎来,烟盘子也端来,犯了瘾你就抽,我特别准许的。”

    “我,这”孔庆繁那挂满烟容的黄脸本来不容易变色,这时竟也涨得通红。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了?还害怕呀?”葛明礼又一挥手说“不用怕,什么事有葛某人的特许,就放心大胆地干吧。你就是抱着烟枪躺在学校大门口抽也没人敢管你了。”

    葛明礼和孔庆繁这场对话在教职员中不断引起反响,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失声而笑,有人忍不住发了议论。声音越来越大,在葛明礼说完最后一句话时,声音更大了。引得葛明礼转过身来看了半天。可是声音并没有立刻停下来。葛明礼一皱眉,向前走了几步,面对大家,忽然一张大嘴,拉长声音喊了一声“立正!”

    他这声口令喊的不但声音大,而且里面充满了杀气。但是反映可不灵敏。脚板移动的声音乱七八糟。有的马上就立正了,有的犹豫了一下才变个姿势,有的干脆就原样没动,而且后者还占大多数。

    葛明礼一紧鼻子,哼了一声说:“怎么回事?你们是他妈不会,还是有意跟老子作对!我明告诉你们,所有在这个学校里会喘气的家伙,都是这项案件的嫌疑犯!”说到这他一伸手指着大家说,‘在所有嫌疑犯里,你们,这帮耍笔杆的更是特别重要,是重要嫌疑犯。所以,本警正现在正式宣布:明天早晨你们都把行李卷扛来,给我在这大屋子里打地铺,咱们就比试比试谁能治住谁!“

    他这话还没住口,四十多位教职员立刻嗡嗡上了。

    一直在注意形势发展的王一民抓住这个有利时机,立刻开了头一炮。他站在人群后面高声问道:“为什么让我们搬来2 这是非法的监禁,我们抗议!”

    他这短短的话语就像往汽油桶里扔了一团火一样,立即燃烧起来了。人群中的嗡嗡声骤然增大,几个教职员中的共产党员和反日会员也立即高声喊起来:“对,我们抗议,抗议非法监禁!”

    “我们不受警察厅管辖,你没权对我们发号施令!”

    “这是王道还是霸道”

    “我们要联合教育界所有的同事”

    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喊起来。

    葛明礼那张大白脸气得白里透青,眼珠子鼓鼓的,他在赌场上发疯的劲头又上来了。只见他一咬牙,先是一把抓下大盖帽子,叭一声摔在地上,又拽住自己的衣领子,用力一扯,两个铜扣飞走了,衣领撕开了。接着便抓住挎在腰上的洋刀把,用力一拉,洋刀出了鞘。他举起刀向台上的鹰犬一挥,扯着大喇叭筒嗓子,先喊了句日本话“阿兹马雷”!接着又用中国话喊了声“集合”!

    台上以警尉齐德荫为首的警察、特务已经拉好了架子,这时随着他的喊声,立刻噔噔噔地跑下来。他们不用指挥,都仿照葛明礼的样子,警察拔出洋刀,便衣特务拽出手枪,一字排开面对面站在教职员面前,枪口对准了这群手无寸铁的知识分子。

    这时,葛明礼向前走了两步,举起洋刀,张开大嘴,刚要破口大骂,忽然从礼堂外边传来一片嘈杂的喊声,喊声又伴着一片急骤奔跑的脚步声,好像千百人在冲锋。葛明礼一愣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忙转过秃头向礼堂大门望去。所有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向一个方向看着。

    礼堂里面反倒静下来了。

    礼堂外的喊声和脚步声仍然不断地响着。

    礼堂的门开了,一个把门的警察冲进来,他向葛明礼敬了一个礼喊道:“报告,集合在操场上的学生都一窝蜂地喊着、叫着跑回来了。他们在往教室跑。”

    “谁,谁下的命令?”葛明礼直着嗓子问道。

    “不知道。”

    “报告。”警尉齐德荫站出来一边敬礼一边说“我命令学生听我指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大楼。这,这是要造反了!”

    “去!”葛明礼用洋刀一指齐德荫说“立即打电话给金厅长,调警察大队,包围学校!再报告日本宪兵队,请他们赶快出兵,越快越好!还有,要找出是谁让学生回来的,立刻抓来见我!”

    葛明礼话音刚落,还没等齐德荫立正敬礼称是,忽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喊叫:“不用抓,我来了!”

    随着喊声,玉旨一郎走了进来。他一只手提着中国毛蓝布长衫的下襟,迈着快步,向葛明礼一直走来。他站在葛明礼面前,昂着头,用纯熟的中国话大声说道:“是我让学生回教室的。学校有学校的秩序,不准任何人越过学校下命令!”

    已经红了眼睛的葛明礼,做梦也没想到能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满洲国人”敢在他面前抖威风。他上下打量一下这个微微有些驼背的大个于,望着他那圆脸、圆鼻子头、厚嘴唇,狰狞地一笑说:“好小子,真想不到能从井底下跳出你这么个蛤蟆来,你这真是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我”随着这个我字,他的大巴掌抢了起来。

    葛明礼打人技术十分高超,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准备动作。鸟雀起飞的时候还要蹲蹲腿,葛明礼打人之前连胳膊都不用弯一下,抡起来就打,打得又准又狠。

    “啪”的一声,玉旨一郎左脸挨了一巴掌,又“啪”的一声,右脸挨了一下子。

    玉旨一郎万没料到会有人毫不客气地打他这个日本人的耳光子,其惊讶的程度远甚于方才面对着他的葛明礼。但是他没有像葛明礼那样叫喊,当他挨完了第二巴掌的时候,他已经不动声色,暗暗地运足了力气。

    葛明礼的第三巴掌又向玉旨一郎的左脸抢过来。这真用得上说时迟那时快这句老话了。只见玉旨一郎一抬右手,一把抓住了葛明礼的右手腕子,又一抬右脚,正踢在葛明礼的左手腕子上,大洋刀嘈的一声飞出去了。紧接着玉旨一郎又往前跨了一步,用左手拽住葛明礼腰上系的宽皮带,身子往下一蹲,左肩顶住葛明礼的肚子,猛往起一站,身材高大的葛明礼就被他扛起来了。接着,玉旨一郎拽着皮带的左手又往前边用力一拉,扛着葛明礼的左肩膀用力往前一抖。可倒好,那么大个葛明礼被抛出去有三米远。就像从高空中抛下一个沉重的布袋一样,咕咚一声,仰面朝天地被摔在地板上,他四肢伸开,形成一个大字,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葛明礼从当上特务科长以来,打人还没遇见过还手的,从来都是打到他不愿打时为止。今天正在他气满胸膛的时候,抓住了一个撒气和逞淫威的对象,本要往死里打的,哪知方打两巴掌,就被人家抓住了。他光想打人,根本没想到会被人抓住,所以一下子就愣住了。而玉旨一郎又恰恰运用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道理,使出了日本武士道所特有的柔道摔人法,在葛明礼还没醒过腔来的时候,他已疾如闪电地做完了抓、背、摔的全部动作,做得迅疾麻利快,使在场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连葛明礼那群喽啰们也都没反过劲来。等到葛明礼被摔在地上,伸腿瞪眼一动不动时,他们才觉出大事不好,警察举起了洋刀,特务们端着枪,一齐喊叫着向玉旨一郎奔过来:”抓凶手哇!“

    “抓反满抗日的暴徒哇!”

    “抓住他!给科长报仇雪恨哪!”

    “不要开枪,抓活的呀!要千刀万剐呀!”

    警察特务们狂喊着向王旨一郎逼近。玉旨一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拧眉立目直望着眼前这群向他围过来的人

    这时,一直在作壁上观的一中校长孔庆繁挺不住了。当葛明礼打玉旨一郎的时候,他心里暗暗高兴,他有意不出去说破被打的是什么人,他知道葛明礼打得越狠欠下的债就越重,说不定会一下子把他这特务科长都打飞了,那才解他心头之恨呢。后来玉旨一郎又把葛明礼扛起来,他心里更高兴了但现在他可不能再不吱声了,如果这洋刀真要砍在这位太上皇身上,那他就要倒大霉了。所以他忙振作一下精神,挺了挺腰板,运足了他所有能运用上的气力,直着脖子喊道:“快住手,停下!”

    他那上了年纪又吸大烟的嗓子本来有些嘶哑,这时再用尽力气一喊,声音不但是劈裂的,而且当最后的长声往上一挑的时候,竟发出一种尖叫的啸声,听了令人毛骨惊然,产生了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奇异效果。那群举刀端枪的家伙惊得浑身一抖,立即回头向他这边张望。而他自己也反作用于这声嘶鸣了,竟能在没过大烟瘾的情况下迈着大步走过来,举着一只手对这群警察特务喊道:“还不收回你们的武器!你们知道对面站着的这位友邦英雄是谁吗?”他一指挺立不动的玉旨一郎说“这位就是敝校的新任副校长,堂堂的玉旨—郎阁下!”

    这句话简直就像伴随着地震而来的轰鸣一样。那群警察、特务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一阵惊奇的嘘声,洋刀和手枪都耷拉下来了,转过身来不知所措地望着一直昂然挺立在那里的玉旨一郎。

    玉旨一郎开了口:“对,敝人就是玉旨一郎。”他迅速地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一抬手扔到地上说“这是我的名片,拿回去告诉你们的厅长,说这里发生的一切都由敝人办理,我将直接报告我的叔父玉旨雄一。”接着他又一指躺在地板上的葛明礼说“快把他抬走,别让一具死尸弄脏了学校这块圣洁的地方!”

    警察和特务们面面相觑。特务秦德林领头往葛明礼身前跑,好几个人跟过去。警尉齐德荫忙拣起玉旨一郎扔在地上的名片,低头审视。

    这时,秦德林几个人半跪在葛明礼身旁,抱着他的脑袋,如丧考批般地嚎叫起来:“葛警正!葛科长!科长哥哥!你醒醒呀!醒醒呀!”

    秦德林这一叫,那几个人也跟着嚎起来,葛明礼竟在这片哀嚎声中长出了一口气,接着手脚也活动起来了。这一来嚎叫得更有劲了

    “住声!住声!”玉旨一郎大步走过去,一连声地断喝着。

    嚎声止住了。葛明礼睁开了往外鼓鼓着的双眼,他一见玉旨一郎站在面前,便呲牙咧嘴,咬牙切齿地挣扎着要起来。

    秦德林忙趴在他耳边急切地说:“科长哥哥,忍忍吧,这位就是玉旨一郎阁下,我们整错了!”

    葛明礼一听浑身猛然一抽,眼睛一翻,脖子一挺,又昏过去了。秦德林等忙又叫起来。这回他们不敢放声大叫,只好压低声音呼唤。

    那个拿着名片的齐德荫走了过来,他站在玉旨一郎身旁,双脚一并,敬了一个举手礼说:“报告,玉旨一郎阁下,我们的检查还没有完。”他回手一指舞台说“那上贴着侮辱和谩骂您的标语,还有被损坏的皇帝陛下的御照,我们还要仔细检查。”

    玉旨一郎随着他的手指处往舞台上走去。齐德荫紧紧跟在后面。

    秦德林等人一见玉旨一郎离开他们,便又都扯着嗓子嚎起来,他们围着葛明礼又晃脑袋又揪耳朵又掐人中,一顿神巴又把葛明礼叫醒了

    玉旨一郎在舞台上看了一圈,又走了回来。这会儿,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谁也不知道那骂他“好景不长”和叔侄“一块灭亡”的标语,会把他刺激到什么程度。

    大家担心他很可能立即把脸一变,和葛明礼消除误会,搞个日伪合流,然后一齐向教职员和学生猛扑过去这样的担心是合乎实际的,因为他们终究是利害一致呀!

    大家都在直盯盯地看着玉旨一郎,连葛明礼也推开挡住他视线的人,向玉旨一郎盯视着。礼堂里一霎时像断了人烟一样静。

    玉旨一郎静静地站在那里,他像是很激动,又像是很不安。奇怪的是在他脸上竟看不出愤怒的表情。这个日本人,他在想什么呢2 又隔了一会儿,玉旨一郎才开口说道:“诸君,你们为什么这样盯着我呢?大概你们以为我看完标语以后一定会火冒三丈,暴跳如雷吧?或者还想看看我拿出方才那武士道精神大打一场吧。诸君如果真是那样想,那就错了。和诸君说句心里话,从我一踏上贵国的国土,我就是准备挨骂的。我了解中国人——现在应该叫‘满洲国’人了。因为我父亲是研究中国教育学的学者,我在继续他的研究,我从小就读中国书,我是懂得你们的。所以我对这里发生的事情并不觉得奇怪,也不使我气恼。我只希望这阵阴云很快过去,让我们在晴朗的天空下尽我们的职责吧。”说到这里,他一指身旁的齐德荫说“你们在这里只会扩大这块阴云。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发生的事情都由我管。请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没有我的许可,不许你们迈进学校大门一步,请吧。”

    齐德荫不敢立即应声,他忙向葛明礼望去。

    葛明礼也没张嘴,他挣扎着要站起来。秦德林等忙架着他往起站。

    玉旨一郎一皱眉,提高了声音说:“怎么,没听见吗?”

    齐德荫忙一挺胸脯说:“听见了,阁下。”

    “听见了为什么还不快走?走!”玉旨一郎后面这个“走”字是喊出来的,特别响。

    这声喊把齐德荫吓了一跳,玉旨一郎摔人的手段他亲眼看见了。他顾不得再等葛明礼下令,忙对玉旨一郎敬了个礼,说声“是”又对身旁的警察、特务一挥手,也说了声“走”便头也不回地向外奔去。

    这时秦德林等人也害怕了,也没问葛明礼,架着他就向外走。但刚走到门口,葛明礼突然站住了,他对秦德林轻声说了句:“扶我回去!”

    秦德林等不知他要于什么,又不敢多问“只好战战兢兢地把他架回来。

    礼堂里所有的人都不知他还要干什么。都在直望着他。

    玉旨一郎有所警惕地站在那里。

    葛明礼被搀扶着站在玉旨一郎面前。他被架着的两只胳膊不断扭动起来。秦德林等觉出他的用意,忙撤回架着他的胳膊。葛明礼摇晃了两下,当他努力站稳脚跟以后,竟对着玉旨一郎一抬手,在那光光的大秃头上行了一个举手礼,然后声音发颤地说道:“请阁下息怒,高抬贵手原谅敝人有眼无珠,侵犯了贵体。请不要向玉旨雄一主席顾问官报告敝人的鲁莽行为,改日敝人一定设宴为您压惊。中国有句话叫不打不成交,敝人要高攀一下”

    “不要说了。”玉旨一郎一挥手说“赶快走吧,在我不叫你的时候请你不要来找我。”

    葛明礼眨眨眼睛,忙点头说:“是,是。”

    秦德林等见他摇晃着要转身,忙来架住他。

    正这时,校长孔庆繁又开了腔:“葛科长,请留步。”

    葛明礼又站住了,困惑地望着这个不在他眼下的老孔头。

    “您不是有命令吗?”孔庆繁慢条斯理地说“让我和诸位教职员明天都把行李卷搬来,住到学校受审,不知还搬不搬来?”

    这个久经沧桑的老头看准了有利时机,在葛明礼已经被烧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又给他加上一把火。这下子所有的教职员立刻都跟着喊起来:“你不是让我们都在地板上搭地铺吗?”

    “你不是说我们这帮耍笔杆的都是重要嫌疑犯吗?”

    在一片喊声中葛明礼的大白脸涨得通红。他这号汉奸的特点就是:在日本人面前你让他下跪,骂他、打他,他都认为是理当如此,从来不觉得可耻;而在中国人——尤其是他认为比他低下的中国人面前,有人顶撞他一句他都觉得丢了面子,甚至可以为此而大打出手。现在这些根本不在他话下的穷教员竟对他群起而攻之,他怎能不脸红,怎能不气恼。他嘴唇抖动地望着玉旨一郎,像要张口乞求这个主子为他做主。

    玉旨一郎根本没有理睬他,对着教职员举起双手,大声说道:“请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玉旨一郎等人静下来以后说:“诸位同仁,我们哈尔滨第一中学是学生读书的地方,不是警察厅的特务机关,更不是监狱。诸君是受尊敬的师长,教好学生是诸君的天职。请诸君马上回去上课。”说到这里,他把手向门外一伸说“诸位请吧。”

    教职员立刻活跃起来,大家一齐向门外走去。人们从葛明礼的身旁挤过去,葛明礼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眼泪在他眼眶里转,他连忙闭上了眼睛。

    校长孔庆繁也向玉旨一郎点点头,转身走了。这个老头竟也能大踏步向外走去。多少年来他还从没有这样兴奋过。他太欣赏今天自己的表现了,简直是挺身而出,奋不顾身。这将成为他永久的话题,最精彩的保留节目。

    王一民也随着大家走出了礼堂,他在集中全力地思考一个问题:这个玉旨一郎到底是什么人?对他今天的表现得怎么理解?他是真的关心教育,站在教职员这一边?还是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戴着一副假面具在表演怀柔政策?如果后者是真的,那就是遇上一个非常危险的对手了。这时,他忽然想到有一个可疑点:当大家走出礼堂时,玉旨一郎和葛明礼却没有出来,他们是不是在互相交底?他想,必须马上向上级汇报这里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