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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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从场地里走了,留下一长串严厉的训斥,我的脸上火辣辣的。至今我还能感觉到父亲的那记耳光在我的脸上起到的反映,那时候我强忍着眼泪,不知道愤怒和怨恨的缘由,只感到天下的委屈是父亲一手造成的。

    残酷的夕阳,拖着父亲和我长长的影子。那时候夕阳看起来一定很美,但我凄伤的心会把一切美丽的东西让位于父亲的耳光所产生的影响。

    当你把泥巴捏成小屋摔向地面的时候,你就会超越泥巴游戏而领会到人生的快乐其实是非常自如的,哪怕你的年龄很小只会捏泥巴的小手很胖。我们家后的场地,那是我们少年快乐的乐园。这片场地把人生的年龄降到很低的程度,而把人生的快乐升华到最高境界。

    茫然不知所措的孩童们不知道场地之外还有更为快乐的事情。放学了,俟到傍晚,或饭前饭后,父亲和姐姐常到场地上找到依然淘气的我们,然后一脸木然地被叫回。然而,二天我们心情很好依然忘却一切地快乐。

    十几年过去了,我的思绪常常徘徊在家后的那片场地上,少年快乐的甜滋味依然涌上心头。但是每到此时一种抹不掉挥不去的伤感总是父亲的那记耳光,当着小伙伴们的面那种难堪永生难忘。快乐和委屈交合在这记耳光上毁灭了父亲的亲切形象。但是这记耳光却使我铭

    记父亲那一辈人所作的努力就是毁灭。

    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却非常调皮。姐姐的学习成绩一般,却很温顺。一向缄默不语的父亲把笑脸总是面对姐姐,对我却不宵一顾。以至于那记耳光扑向我的面部时,我才断定父亲对我不再是严厉,而是冷酷。父亲为什么这样做,我得出一点结论:父亲之所以用耳光

    而不是用规劝,大概出于专制的父亲不喜欢调皮,那怕你的成绩很好。专制的父亲喜欢听话的小孩那怕你只能识文断字。这种听似非常幼稚的真理却赢得伙伴们的一致赞同。随后我们就密谋,如果发生类似的事情比如耳光。如果我们就离家出走,以示抗议。

    但是在我们家里始终未发生叛乱,表面上维护了父亲的尊严和家庭的团结,但是事实上,我和父亲的关系却非常紧张,母亲和姐姐有时从中难为情地调和。父亲把这归结于我年龄小,而我固执地认为父亲应该向我道歉,因为他深深地伤害了曾经非常自尊的一个年幼的心灵。

    姐姐出嫁了。

    温文尔雅的姐夫嗅到了我们家庭中的火药味。他不对症结地断定父子不和是因为双方的脾气,当他试图和言悦色地劝解时,他吃了闭门羹。父亲不当回事地摇摇头更使我愤怒。我坚持认为父亲宽大的心怀没有向我开放。受伤害的是我。家人都把这归结于我的年轻。

    姐夫是个大学生,他的涵养使他在遭受伤害的时候,不动声色,他陪着父亲举杯喝酒,眼睛却注视着我,仿佛我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带来巨大的风波,比如会惹恼父亲大动肝火。姐姐局外人似地述说着生活中常令人愉快的小事情,比如小时候捅马蜂窝被马蜂蜇的眼睛肿的

    给灯笼样,比如大雨季节到家后小河里捉鱼遇到了一条吓人的水蛇。

    这种场面本来不多,让人听起来感到别扭。更何况父亲闷闷不乐地喝酒。

    饭桌上的这种感觉和我坐上列车走进军营时的心情一样,脑子里总印记着父亲的严酷,眉头紧皱,闷闷不乐,仿佛我的存在总是与耳光的结合是一致的。家对我来说只是寄居生存希望所在,缺少温馨和谐。当别人提笔回信邮寄心思的时候,我总把想家的心情压抑在心底,

    在星空灿烂的夜晚,想到母亲瘦俏的面孔,和小时不敢归家的傍晚游离于场地时候一样,含泪注视家所在的方向,那是一种向往,一种渴望,离身体很近,离心灵却非常遥远。

    军营短暂的岁月稍许平息了以往生活的恩恩怨怨,一段时间里,我感到于军人的我来说家就是人类感情的寄托,小时候的犟倔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军营的枯燥单调生活会唤起曾经跳动的感情细胞,那些应该活跃但没有活跃的感情链,在某一个夜晚突然象水蛇一样浮

    现在情感缺乏的水面上,它使我感到惊喜的同时,也感到一种惶恐。我不敢重新审视自己,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去。我面对着漆黑的夜空,眼睛睁的大大的,只感觉到手中的枪冰冷异常,象远方家中父亲的眼光。远处不断闪烁的灯光和轮廓突兀的山,这些是平原的家中所没有

    的,但夜晚的气息和静寂的馨香是没有区别的,心灵空荡荡的与大地和黑夜溶为一体,自己不再存在的时候,才感觉遥远的地方是我家。家的感觉升空了,象星星闪烁着。你甚至能看到屋后的场地上少儿玩耍的影子,那是谁家的孩子?家人在招呼着归家吃饭。那不是我么?

    我泪眼婆娑地站立着,直到换岗的伙伴上来唤我。

    这种苦涩的思绪纠缠着我,曾几何时准备好稿纸,向母亲诉说我心中的不安,皆因我羞怯自己的犟倔,不敢面对自己。如果你数落一个人,你总能提到他的不足;如果你赞美一个人,你也总能感到他的美德。父亲在我的心中没有地位是因为什么,我说不上来,象说不上

    来自己因为什么而犟倔一样那么固执地坚持着。成年的年龄再不计较耳光,亲情那么混沌纠合在一起,分不清里和表。但是父亲于我千里之遥似地相处了这么多年,因为他是我的继父,这个明晰的概念我始终不敢承认。

    我记恨他的耳光和近似冷酷的眼神就是因为继父。当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走近我们的家庭的时候,这个可恶的不信任的念头,就在我幼小的脑子里顽因地扎根了。

    象姐姐所述说的童趣和快乐被我拒之门外了。我想不出什么时候父亲曾和母亲吵过架,也想不到姐姐与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可爱的地方让父亲高兴,我的不快乐与日俱增和我的年龄、身高一样,曾被我忽略的过多地是父亲关心我的成长,那么细致入微、那么周到象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敢拿耳光打在我的脸上。姐姐的来信使我想了许多许多,我为此而深深后悔。母亲从来没说过做母亲有多难,而父亲同样也没有,惟独我在不断地呼唤,受到伤害的儿子的心灵在颤抖。

    我决计给父亲写信。

    起床号响了。就是这时我突然感到自己力不可支,身体下沉,被送进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起来。透过白色的布幔,我看到了父亲的脸,他还是那样眉头紧皱,默默不语地站立在我的床前。倒是母亲不住地流泪和姐姐红肿的眼睛使我感到不自在。医生的诊断对我来说已

    经不重要,我想给父亲说句话已经没有了力量,连眼神也没有示意一下。

    后来,父亲泣不成声地哭了,象所有失去儿子的父亲一样,他坚强地站立着。他接受了首长的会见,听他们述说着我的种种优点,好象在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象他所早已预料的一样,他默默不语地直点头。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我只在遥远的地方喃喃地祝福,为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