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纺织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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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幼年和童年的时候，母亲每年都要纺花织布。即使在我的家乡豫西山区那样偏僻的农村，祖传下来的老式的纺车和织布机，也属非常罕见了。那时，我们村大约有三百户人家，似乎只我们家有。
那还是人民公社的年代，生产队里每年都会有一大块地专门种植棉花。我犹记得那块棉田，是一块坡地，土壤里夹杂着无数小石子（优质的耕地要种小麦和玉米）。那时，种棉花虽是国家下分的任务，却也是生产队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棉花摘收后，大部分要卖给国家，供给国营棉纺厂。少部分优质的，和质劣够不上级别的，就分给村民，以供农家做棉衣棉裤和被褥之用。
我十岁的时候，文革刚刚结束。整个村子，虽然都很贫穷，但还是有相对好过些的家庭。这主要看家里劳动力的多少，和主妇操持家务的能力了。
我们家算是我们村里相对好过些的家庭之一了。在母亲的操持下，家里虽然人数众多，但量入为出，从没寅吃卯粮过（吃的自然以粗粮为主了）。那是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衣食住行都不容易。就说穿的，因为布料紧张，国家便只好按人头分配布证凭证“撕布”但这并没有难倒母亲，一家人虽然穿的简朴，但至少衣着整齐干净。逢年过节，孩子们还能每人添一半件新衣。而这，全得益于母亲织布。
母亲有一整套纺花织布的器具。从纺锤，到纺车，到织机，到经线用的工具（名字我已经忘记），一应俱全。
每年秋收之后的闲暇，母亲便将家里分到的棉花拿到邻村的弹花铺里弹了，留少许用以“贴补”棉衣和铺盖之外，其余都用以纺线织布。
伊先要将棉花碾成棉花条。这是纺花织布的第一道工序。伊扯下一大把柔软蓬松的棉花，用光滑的比筷子略粗的高粱干儿（穗下的一段）裹了，在一块大木板上碾搓，棉条便做成了。做成上百根棉花条之后，伊便安装好纺车纺线。
母亲防线，那是何等古典诗意的画面呢。
伊用左手食指和拇指轻巧的捏着棉花条抽线，右手摇动纺车，一根细长洁白的棉线便从棉条里均匀抽出。等左手向身体的左后方伸到极致的时候，右手突然反向摇动纺车，左手顺势回放，棉线就自然均匀的回缠到纺锤和线穗上了。
这是纺线的一个小周期，一根棉花条，要经过数十个这样的周期反复，才能纺完。这道工序极具难度。首先是左右手动作的协调，右手摇车的速度和左手抽线回线的速度要协调一致。抽线更要速度适中，太急太快了，就会断线；太慢了，出的线就会很粗。而快慢速度不均，线肯定粗细不均，日后织成的布就会粗糙。
整个纺线的过程，母亲进行的轻松自然。伊动作娴熟优雅，还能在适当的时候分神和旁边的人说话。从没忙中出错过。五六岁的我，经常伴在母亲左右玩耍，一边看她纺线。纺车和纺锤转动的声音，很有节奏，不啻一曲优美的旋律，永远纺进了我幼时的记忆。
纺好无数线穗之后，伊开始用纺车把纺线缠成大挂。这个过程的操作，我已记忆模糊，难以准确详细地描述了。
再然后是经线。伊找个空旷的所在，将两个大木耙头样子的经线用的工具放置约十米远的距离，耙齿向上。然后要两个人帮忙蹲在两端挂线，母亲则穿走期间递线。从纺车上缠好的线挂，便被经成了更长的大线挂。
这些经好的大线挂，要经过漂染。最终通常是红白蓝三色。母亲从集市的小铺里买来染料（方言叫膏子），用开水稀释均匀给棉线染色。还要上笼蒸，以使颜色永固，不易脱色。
等这些线被细密均匀的缠上织机的滚子后，织布的前期工作全部完毕。
那种织布机，应该在古老的中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吧。它约一米宽，两米长，比六七岁的我稍高。用结实的四方木头柱子做成。最前端的顶部架着滚子，后端则是篦子、隔子和卷布的滚子，母亲就坐在最后端，双手左右飞梭的织布。前后的经线和梭子带的纬线经过复杂的交织，就在篦子的后边成了细密结实的棉布了。再用隔子墩实后，卷到卷布的滚子上。母亲织布的时候，梭子穿梭的声音和伊双脚踩踏板的声音，咔嚓咔嚓，甚是清脆响亮，又富有节奏感，是我听过的最原始最动听的节奏乐。
母亲对织布的各个环节的技术都堪称精通。她可以织出平整细密结实的纯白色的布，还可以织出红、白，或者蓝、白相间的格条式的布。纯白的布就做白衬衫或被里用，也可以染成其他颜色，给家人做别的衣服。而红白或蓝白相间的格条式的布，就做床单用。
母亲是村子里唯一能将棉花变成布的女人。别家的棉花，装（去声）被褥和棉衣剩余的，也会送给母亲，而母亲织成布后，就扯布返回人家。左邻右舍的婶婶和大姐姐们，也有向母亲学织布的，但大多也只是学会了甩梭子，而且因为动作不协调，织出的布不够均匀结实，母亲都只是笑着让她们织一会儿玩耍罢了。至于那些繁琐细密的工序和技术，没有人能通体做下来的。
我犹记得自己读初二的时候，穿的一件白衬衣，还是大姐用母亲织的白棉布裁缝成的。那已经是1980年了。而我少年儿童的记忆里，穿着类似的白衬衣，走在村子或者田间地头，总是会赢得同伴羡慕的目光，和村里妇女们啧啧的赞赏。
到乡里读初三和县城读高中之后，商店里的布已经逐渐多了起来。母亲便很少织布了，我也有了第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伊织布用的全套器具便日渐闲置，只偶尔织些棉布给亲友邻里家做被里儿和床单用了。
八十年代中期之后，农村的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了。母亲彻底不用辛苦的纺花织布了。母亲的纺车和织机，闲置了很久很久，最终废置和毁弃了。
1984年，我应届考入河南大学读书。那时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叫金梭和银梭，旋律优美动听。音乐学院有一位男高音大帅哥每次登台，都唱这首保留曲目，他高亢激昂的歌声在大礼堂里回荡，赢得阵阵掌上。
“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金梭和银梭，日月在穿梭；时光如流水督促你和我。年轻人，别消磨，珍惜青春好日月好日月。啦啦”
伴随着嘹亮的歌声和阵阵掌声，我的脑际便出现母亲在织机上灵巧娴熟织布的画面。
2010-5-1
在我幼年和童年的时候，母亲每年都要纺花织布。即使在我的家乡豫西山区那样偏僻的农村，祖传下来的老式的纺车和织布机，也属非常罕见了。那时，我们村大约有三百户人家，似乎只我们家有。
那还是人民公社的年代，生产队里每年都会有一大块地专门种植棉花。我犹记得那块棉田，是一块坡地，土壤里夹杂着无数小石子（优质的耕地要种小麦和玉米）。那时，种棉花虽是国家下分的任务，却也是生产队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棉花摘收后，大部分要卖给国家，供给国营棉纺厂。少部分优质的，和质劣够不上级别的，就分给村民，以供农家做棉衣棉裤和被褥之用。
我十岁的时候，文革刚刚结束。整个村子，虽然都很贫穷，但还是有相对好过些的家庭。这主要看家里劳动力的多少，和主妇操持家务的能力了。
我们家算是我们村里相对好过些的家庭之一了。在母亲的操持下，家里虽然人数众多，但量入为出，从没寅吃卯粮过（吃的自然以粗粮为主了）。那是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衣食住行都不容易。就说穿的，因为布料紧张，国家便只好按人头分配布证凭证“撕布”但这并没有难倒母亲，一家人虽然穿的简朴，但至少衣着整齐干净。逢年过节，孩子们还能每人添一半件新衣。而这，全得益于母亲织布。
母亲有一整套纺花织布的器具。从纺锤，到纺车，到织机，到经线用的工具（名字我已经忘记），一应俱全。
每年秋收之后的闲暇，母亲便将家里分到的棉花拿到邻村的弹花铺里弹了，留少许用以“贴补”棉衣和铺盖之外，其余都用以纺线织布。
伊先要将棉花碾成棉花条。这是纺花织布的第一道工序。伊扯下一大把柔软蓬松的棉花，用光滑的比筷子略粗的高粱干儿（穗下的一段）裹了，在一块大木板上碾搓，棉条便做成了。做成上百根棉花条之后，伊便安装好纺车纺线。
母亲防线，那是何等古典诗意的画面呢。
伊用左手食指和拇指轻巧的捏着棉花条抽线，右手摇动纺车，一根细长洁白的棉线便从棉条里均匀抽出。等左手向身体的左后方伸到极致的时候，右手突然反向摇动纺车，左手顺势回放，棉线就自然均匀的回缠到纺锤和线穗上了。
这是纺线的一个小周期，一根棉花条，要经过数十个这样的周期反复，才能纺完。这道工序极具难度。首先是左右手动作的协调，右手摇车的速度和左手抽线回线的速度要协调一致。抽线更要速度适中，太急太快了，就会断线；太慢了，出的线就会很粗。而快慢速度不均，线肯定粗细不均，日后织成的布就会粗糙。
整个纺线的过程，母亲进行的轻松自然。伊动作娴熟优雅，还能在适当的时候分神和旁边的人说话。从没忙中出错过。五六岁的我，经常伴在母亲左右玩耍，一边看她纺线。纺车和纺锤转动的声音，很有节奏，不啻一曲优美的旋律，永远纺进了我幼时的记忆。
纺好无数线穗之后，伊开始用纺车把纺线缠成大挂。这个过程的操作，我已记忆模糊，难以准确详细地描述了。
再然后是经线。伊找个空旷的所在，将两个大木耙头样子的经线用的工具放置约十米远的距离，耙齿向上。然后要两个人帮忙蹲在两端挂线，母亲则穿走期间递线。从纺车上缠好的线挂，便被经成了更长的大线挂。
这些经好的大线挂，要经过漂染。最终通常是红白蓝三色。母亲从集市的小铺里买来染料（方言叫膏子），用开水稀释均匀给棉线染色。还要上笼蒸，以使颜色永固，不易脱色。
等这些线被细密均匀的缠上织机的滚子后，织布的前期工作全部完毕。
那种织布机，应该在古老的中国有上千年的历史了吧。它约一米宽，两米长，比六七岁的我稍高。用结实的四方木头柱子做成。最前端的顶部架着滚子，后端则是篦子、隔子和卷布的滚子，母亲就坐在最后端，双手左右飞梭的织布。前后的经线和梭子带的纬线经过复杂的交织，就在篦子的后边成了细密结实的棉布了。再用隔子墩实后，卷到卷布的滚子上。母亲织布的时候，梭子穿梭的声音和伊双脚踩踏板的声音，咔嚓咔嚓，甚是清脆响亮，又富有节奏感，是我听过的最原始最动听的节奏乐。
母亲对织布的各个环节的技术都堪称精通。她可以织出平整细密结实的纯白色的布，还可以织出红、白，或者蓝、白相间的格条式的布。纯白的布就做白衬衫或被里用，也可以染成其他颜色，给家人做别的衣服。而红白或蓝白相间的格条式的布，就做床单用。
母亲是村子里唯一能将棉花变成布的女人。别家的棉花，装（去声）被褥和棉衣剩余的，也会送给母亲，而母亲织成布后，就扯布返回人家。左邻右舍的婶婶和大姐姐们，也有向母亲学织布的，但大多也只是学会了甩梭子，而且因为动作不协调，织出的布不够均匀结实，母亲都只是笑着让她们织一会儿玩耍罢了。至于那些繁琐细密的工序和技术，没有人能通体做下来的。
我犹记得自己读初二的时候，穿的一件白衬衣，还是大姐用母亲织的白棉布裁缝成的。那已经是1980年了。而我少年儿童的记忆里，穿着类似的白衬衣，走在村子或者田间地头，总是会赢得同伴羡慕的目光，和村里妇女们啧啧的赞赏。
到乡里读初三和县城读高中之后，商店里的布已经逐渐多了起来。母亲便很少织布了，我也有了第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衣。伊织布用的全套器具便日渐闲置，只偶尔织些棉布给亲友邻里家做被里儿和床单用了。
八十年代中期之后，农村的温饱问题基本解决了。母亲彻底不用辛苦的纺花织布了。母亲的纺车和织机，闲置了很久很久，最终废置和毁弃了。
1984年，我应届考入河南大学读书。那时有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叫金梭和银梭，旋律优美动听。音乐学院有一位男高音大帅哥每次登台，都唱这首保留曲目，他高亢激昂的歌声在大礼堂里回荡，赢得阵阵掌上。
“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金梭和银梭，日月在穿梭；时光如流水督促你和我。年轻人，别消磨，珍惜青春好日月好日月。啦啦”
伴随着嘹亮的歌声和阵阵掌声，我的脑际便出现母亲在织机上灵巧娴熟织布的画面。
201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