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梨坳分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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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父亲要出工，姐姐寄住外婆家学女红，二位哥哥上学的地方离家比较远，我老一个人在家，没人带，我四岁多时父亲就把我送进了学校。我不讨厌上学。我觉得上学没什么不自由。指导员的儿子、那位周同学一如既往地带我去山里溪里玩。以至于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数学考了个2分。二哥拿着我通知单边笑边喊，毛毛考了个大鸭子！我追着他要打。父亲在饭桌边吸旱烟，冷冷地说，刘老师给你算过的，你上课时间，半天的都算在内，全学期只有两个星期，你天天跟着周伢子逃学。刘老师从来没因为我逃学当面批评过我，想不到她跟我玩阴的。我错愕而惭愧，不再追打二哥。
第二学期我不再逃学。我一下子像一个大人一样沉稳了。我放学后还去稻田里放鸭子。父亲给我一根长竹杆，顶端扎上一匹棕，大约卷扎着的棕看起来像飞禽，小鸭子会害怕，易于赶动。但第一次放鸭非常失败。父亲忘记告诉我太小的鸭子应当在小块的稻田放养。我把十二只从来没下过水的小水鸭放进了可产八担谷的大稻田。那时禾苗还没长高，叶片还没能完全遮住水面。结果鸭子跑水田中央的时候，乌鸦成群结队地来了。乌鸦们在稻田中央怪叫俯冲，叼走我的小鸭子。因为田塍离得远，我的竹杆打不着乌鸦，乌鸦们兴高采烈地叼抢着鸭子。我奋不顾身地冲进水田，用竹杆挥击乌鸦。有几次很扎实地击中了它们，但邪恶的乌鸦并不坠落，哇呀怪叫一声，仍然向鸭子俯冲。而可怜的小鸭子，灾难降临时没有一点智慧，不知跑我身边来避难，只知四处乱窜，结果我把它们集中到竹笼里的清点数目时，只剩下胆战心惊的五只了。父亲脾气好，没有责怪我，给补买了七只鸭子。后来我的鸭子再没丢一只，悉数养大。父亲向人夸赞我看鸭子看得好，说，没丢一只没死一只。宰吃第一只鸭子时，父亲把一条鸭腿搛给我，同哥哥说，这都是毛毛的功劳。
二年级我的成绩已经很好了。经常赢得刘老师的表扬。
该读三年级的时候，我面临了一个选择：去大队小学总校读三年级，还是继续在藤梨坳分校跳级读四年级？因为读三年级的人数少，不足十个，我该读三年级的时候分校没有三年级，只有一、二、四年级。分校的设班，是看当年报名的人数，太少，就不设班。但五年级以上的班，从来没有设过，因为五年级学生够大，走路去总校读书不成问题了。
得交待一下分校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土壤有黄色、黑色、白色，叫藤梨坳的地方，住了一个生产队的人，地方海拔高（冬寒天站山顶往沟壑看，会看到山上一片冰雪皑皑，而半山腰以下树林没有挂一点冰凌），离大队小学有四公里，而且都是山路，下山过溪，有险路、有原木搭成的过涧高桥，大队学校考虑到山界上的小孩上学走路有危险，就在坳上办了一个分校。分校没有校舍，用生产队的那个连接仓库和晒谷场的平台和另一个往日存放苞谷红薯等杂粮、有两面没有墙壁的二楼的一间仓库做了教室。教室两头分放两块黑板，学生们按年龄大小分成两伙，各自面向一块黑板，背对而坐。老师有两个，一个是来自洪江城的下放女知青，一个是来自洪江城的下放户女主妇，她们在一块黑板前讲大约十分钟，对学生说，大家把这些“读熟”或者说，大家把这些“记下来”然后走到另一块黑板前去讲课。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下课。后来我两位哥哥都教书，我才知道这种教学方法有个专有名词，复式教学。
有一桩比较有趣的事。姓刘的女知青老师不知是有事回家，还是生了病回家，总之她回了洪江城，念过私塾时任大队支书的叔父来代课。他首先向大家申明只代语文课，数学课等刘老师回来再上。他认为语文课就是认字，容易上。他教我们认剥削的剥。怕我们不懂，记不牢，便说，剥棕，也是这个剥。他说着在黑板上写下剥棕二字。说，棕，你们还认不得。就是做蓑衣的那个棕，棕树的棕。然后他就带大家读课文。乐事于是发生。他读课文的腔调，完全是他读私塾时学来的，与平时说话、与刘老师读课文，完全不同。大家初一听，傻眼了，继而哄堂大笑。叔父开始不知大家笑什么，诧异了好久，叫大家跟读，大家不读，只是笑，他才醒悟到是自己的读腔让人发笑。他就不读了，说，大家继续来认生字。晚上回家，我听到婶子数落叔叔不会上课却去代课，出了洋相。叔父嘴硬，说，有什么洋相出的呢！叔父平时是怕婶子的，婶子说他一般不敢回嘴。婶子见他回嘴，说，还不服气，你把满教室的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这事好像是小学二年级的事。读四年级的时候，我大哥高中毕业，来分校当老师了。带领大家走到山上，对着自己喜欢的东西画画，算是上美术课。我画画自觉很像了，但大哥说，画得太老实，只打80分。有个同学画松树，把土里的根，都画出来，大哥却给他打88分，大哥说，他有想象力。最高分是我的一位堂兄，90分。我看过他的画，画的是一棵老松，那树杆的歪扭，枝上的结巴，皮，叶，都栩栩如生，让我佩服极了。我不知道他怎么能画得那样好。传阅时有人弄脏了那画，他复画了一张，还是那样好，我不禁将他叹为神笔。
大哥不太同下放知青玩。知青们住在为他们特修的一栋二层的大木楼里，喜欢吹嘘洪江城如何如何，喜欢半夜打呼哨，喜欢带我叔叔的儿子小我二个月的堂弟玩，给他甜酒喝，喝得他晕晕地，走不稳路，然后他们就大笑，然后他们按住他在知青楼睡觉，等醒了酒再放他回去。他们知道我婶子如果看到她儿子被灌醉，一定会骂他们做“要死的”知青们还整一头不听话的牛，几个人用大杠子按住牛头在水田里淹它呛它，好叫它老实，结果那头牛彻底地老实了，活活地被他们呛死了。叔父知道，痛心疾首。在家里又像同我们说又像自言自语，说，整死耕牛，可以治他们破坏春耕生产的罪，关起来。但叔父什么罪也没治知青们。但知青们一如既往地闹。有回有个姓阮的男知青闹情绪，跑回洪江城，还把生产队分谷的大秤砣藏起来，害得大家分不成谷。放闪闪红星那场电影时他才回来，叔叔在放电影前问他为什么藏起秤砣？他还振振有词，说，我没藏，我拿回家了，我没钱过河，抵作过河钱。转来时才赎回来的。
大哥只同一个肤白如雪的女知青玩得来。后来那女知青也当了老师。女知青对大哥也很好。喜欢我大哥比喜欢男知青还要多一些。男知青们却不计较大哥不喜欢他们，会在大哥说话时搭腔。比如，知青楼前的山梁上的松树被生产队饲养场砍了做柴煮猪潲，剩下一山梁的树桩，生产队又在树桩下人工培植了茯苓。茯苓种过之后，树桩就百无一用地黯然神伤地蹲那里了。大哥觉得山梁很平坦，把这些树桩弄走，可以是一个操场。埋上篮球架，还可以是篮球场。于是大哥把一个种过茯苓的树桩下面的黄土掏空。大哥说，在下面装上雷管炸药，树桩就会飞起来。知青们看着大哥掏土，等他掏好了，知青们才说，你在这时建篮球场，球滚下山去，半天捡不回来。我听了觉得知青们在抬杠，简直讨厌，我于是希望篮球场早点建成，气死他们。但大哥最终没有炸飞那些树桩，蓝球场也就始终没有建成。
我也不大同人玩。我从二哥的一个同学手里得到了没有封面的三国演义和同样没有封面的西游记，两部书都是繁体字，有好些字我认不得，但我觉得这不影响我读懂它们。我走进了另一个让我觉得非常带劲的世界。我没时间同别人玩，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同我玩。
读四年级的时候，我称她做三妹的姐姐回家来了。三妹同我同一个班。我堂姐春梅也同我读一个班。老师批评她们成绩不好时，会拿我说事，会说，你弟弟三年级都没读，他怎么就懂了呢？老师这样说的时候，我不会高兴。我不喜欢别人说我姐姐不好。有个姓周的女孩子喜欢我大哥，但大哥觉得她不漂亮，不喜欢她，她就找机会当众欺负我姐姐。我觉得我心里非常明白她为什么要无故欺负我姐姐，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人。我当时想杀了她。
因父亲要出工，姐姐寄住外婆家学女红，二位哥哥上学的地方离家比较远，我老一个人在家，没人带，我四岁多时父亲就把我送进了学校。我不讨厌上学。我觉得上学没什么不自由。指导员的儿子、那位周同学一如既往地带我去山里溪里玩。以至于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数学考了个2分。二哥拿着我通知单边笑边喊，毛毛考了个大鸭子！我追着他要打。父亲在饭桌边吸旱烟，冷冷地说，刘老师给你算过的，你上课时间，半天的都算在内，全学期只有两个星期，你天天跟着周伢子逃学。刘老师从来没因为我逃学当面批评过我，想不到她跟我玩阴的。我错愕而惭愧，不再追打二哥。
第二学期我不再逃学。我一下子像一个大人一样沉稳了。我放学后还去稻田里放鸭子。父亲给我一根长竹杆，顶端扎上一匹棕，大约卷扎着的棕看起来像飞禽，小鸭子会害怕，易于赶动。但第一次放鸭非常失败。父亲忘记告诉我太小的鸭子应当在小块的稻田放养。我把十二只从来没下过水的小水鸭放进了可产八担谷的大稻田。那时禾苗还没长高，叶片还没能完全遮住水面。结果鸭子跑水田中央的时候，乌鸦成群结队地来了。乌鸦们在稻田中央怪叫俯冲，叼走我的小鸭子。因为田塍离得远，我的竹杆打不着乌鸦，乌鸦们兴高采烈地叼抢着鸭子。我奋不顾身地冲进水田，用竹杆挥击乌鸦。有几次很扎实地击中了它们，但邪恶的乌鸦并不坠落，哇呀怪叫一声，仍然向鸭子俯冲。而可怜的小鸭子，灾难降临时没有一点智慧，不知跑我身边来避难，只知四处乱窜，结果我把它们集中到竹笼里的清点数目时，只剩下胆战心惊的五只了。父亲脾气好，没有责怪我，给补买了七只鸭子。后来我的鸭子再没丢一只，悉数养大。父亲向人夸赞我看鸭子看得好，说，没丢一只没死一只。宰吃第一只鸭子时，父亲把一条鸭腿搛给我，同哥哥说，这都是毛毛的功劳。
二年级我的成绩已经很好了。经常赢得刘老师的表扬。
该读三年级的时候，我面临了一个选择：去大队小学总校读三年级，还是继续在藤梨坳分校跳级读四年级？因为读三年级的人数少，不足十个，我该读三年级的时候分校没有三年级，只有一、二、四年级。分校的设班，是看当年报名的人数，太少，就不设班。但五年级以上的班，从来没有设过，因为五年级学生够大，走路去总校读书不成问题了。
得交待一下分校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土壤有黄色、黑色、白色，叫藤梨坳的地方，住了一个生产队的人，地方海拔高（冬寒天站山顶往沟壑看，会看到山上一片冰雪皑皑，而半山腰以下树林没有挂一点冰凌），离大队小学有四公里，而且都是山路，下山过溪，有险路、有原木搭成的过涧高桥，大队学校考虑到山界上的小孩上学走路有危险，就在坳上办了一个分校。分校没有校舍，用生产队的那个连接仓库和晒谷场的平台和另一个往日存放苞谷红薯等杂粮、有两面没有墙壁的二楼的一间仓库做了教室。教室两头分放两块黑板，学生们按年龄大小分成两伙，各自面向一块黑板，背对而坐。老师有两个，一个是来自洪江城的下放女知青，一个是来自洪江城的下放户女主妇，她们在一块黑板前讲大约十分钟，对学生说，大家把这些“读熟”或者说，大家把这些“记下来”然后走到另一块黑板前去讲课。如此循环往复直至下课。后来我两位哥哥都教书，我才知道这种教学方法有个专有名词，复式教学。
有一桩比较有趣的事。姓刘的女知青老师不知是有事回家，还是生了病回家，总之她回了洪江城，念过私塾时任大队支书的叔父来代课。他首先向大家申明只代语文课，数学课等刘老师回来再上。他认为语文课就是认字，容易上。他教我们认剥削的剥。怕我们不懂，记不牢，便说，剥棕，也是这个剥。他说着在黑板上写下剥棕二字。说，棕，你们还认不得。就是做蓑衣的那个棕，棕树的棕。然后他就带大家读课文。乐事于是发生。他读课文的腔调，完全是他读私塾时学来的，与平时说话、与刘老师读课文，完全不同。大家初一听，傻眼了，继而哄堂大笑。叔父开始不知大家笑什么，诧异了好久，叫大家跟读，大家不读，只是笑，他才醒悟到是自己的读腔让人发笑。他就不读了，说，大家继续来认生字。晚上回家，我听到婶子数落叔叔不会上课却去代课，出了洋相。叔父嘴硬，说，有什么洋相出的呢！叔父平时是怕婶子的，婶子说他一般不敢回嘴。婶子见他回嘴，说，还不服气，你把满教室的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这事好像是小学二年级的事。读四年级的时候，我大哥高中毕业，来分校当老师了。带领大家走到山上，对着自己喜欢的东西画画，算是上美术课。我画画自觉很像了，但大哥说，画得太老实，只打80分。有个同学画松树，把土里的根，都画出来，大哥却给他打88分，大哥说，他有想象力。最高分是我的一位堂兄，90分。我看过他的画，画的是一棵老松，那树杆的歪扭，枝上的结巴，皮，叶，都栩栩如生，让我佩服极了。我不知道他怎么能画得那样好。传阅时有人弄脏了那画，他复画了一张，还是那样好，我不禁将他叹为神笔。
大哥不太同下放知青玩。知青们住在为他们特修的一栋二层的大木楼里，喜欢吹嘘洪江城如何如何，喜欢半夜打呼哨，喜欢带我叔叔的儿子小我二个月的堂弟玩，给他甜酒喝，喝得他晕晕地，走不稳路，然后他们就大笑，然后他们按住他在知青楼睡觉，等醒了酒再放他回去。他们知道我婶子如果看到她儿子被灌醉，一定会骂他们做“要死的”知青们还整一头不听话的牛，几个人用大杠子按住牛头在水田里淹它呛它，好叫它老实，结果那头牛彻底地老实了，活活地被他们呛死了。叔父知道，痛心疾首。在家里又像同我们说又像自言自语，说，整死耕牛，可以治他们破坏春耕生产的罪，关起来。但叔父什么罪也没治知青们。但知青们一如既往地闹。有回有个姓阮的男知青闹情绪，跑回洪江城，还把生产队分谷的大秤砣藏起来，害得大家分不成谷。放闪闪红星那场电影时他才回来，叔叔在放电影前问他为什么藏起秤砣？他还振振有词，说，我没藏，我拿回家了，我没钱过河，抵作过河钱。转来时才赎回来的。
大哥只同一个肤白如雪的女知青玩得来。后来那女知青也当了老师。女知青对大哥也很好。喜欢我大哥比喜欢男知青还要多一些。男知青们却不计较大哥不喜欢他们，会在大哥说话时搭腔。比如，知青楼前的山梁上的松树被生产队饲养场砍了做柴煮猪潲，剩下一山梁的树桩，生产队又在树桩下人工培植了茯苓。茯苓种过之后，树桩就百无一用地黯然神伤地蹲那里了。大哥觉得山梁很平坦，把这些树桩弄走，可以是一个操场。埋上篮球架，还可以是篮球场。于是大哥把一个种过茯苓的树桩下面的黄土掏空。大哥说，在下面装上雷管炸药，树桩就会飞起来。知青们看着大哥掏土，等他掏好了，知青们才说，你在这时建篮球场，球滚下山去，半天捡不回来。我听了觉得知青们在抬杠，简直讨厌，我于是希望篮球场早点建成，气死他们。但大哥最终没有炸飞那些树桩，蓝球场也就始终没有建成。
我也不大同人玩。我从二哥的一个同学手里得到了没有封面的三国演义和同样没有封面的西游记，两部书都是繁体字，有好些字我认不得，但我觉得这不影响我读懂它们。我走进了另一个让我觉得非常带劲的世界。我没时间同别人玩，也不在乎有没有人同我玩。
读四年级的时候，我称她做三妹的姐姐回家来了。三妹同我同一个班。我堂姐春梅也同我读一个班。老师批评她们成绩不好时，会拿我说事，会说，你弟弟三年级都没读，他怎么就懂了呢？老师这样说的时候，我不会高兴。我不喜欢别人说我姐姐不好。有个姓周的女孩子喜欢我大哥，但大哥觉得她不漂亮，不喜欢她，她就找机会当众欺负我姐姐。我觉得我心里非常明白她为什么要无故欺负我姐姐，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人。我当时想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