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玉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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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风,肃杀,冷香弥漫,长安城的菊花一夜间全开了。街上华服的女人,姿态翩跹,神情落寞。青石板上一片片飘落的枫叶,一时飞扬,红色定格在灰暗里,凄清的,蛊惑的,宿命的,且妖娆的

    一步,一步,长裙曳地,边上是开满的白色山茶。她盈盈跪下,佛殿面前是虔诚的心,佛的怜悯,佛的慈悲,佛的恩与,她片刻的悔悟,能否化解怨恨的爱?

    念奴

    我是唐朝天宝年间的歌女,名唤念奴。

    灵蛇髻,眼波妖娆,响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梨花,桃花,杏花,柳絮,纷纷飘落,护城河上,一片旖旎。

    但那都是旧时时光,如今已唱尽阳春白雪,眼角的纹用粉已难遮住了。片玉教坊也换了一代人。我被留下来教新来的歌女。她们稚嫩的脸在清曲袅袅中明灭不定,我仿佛也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手腕上的金钏磕在梨花木塌上叮当响。

    小的时候,我住在长安城郊外一个叫作柳塘村的地方。飞花柳絮中慢慢长成了,秀美无双,渐渐,名声传出了出去。门槛要被提亲的人踏破了,隔壁的吴家,邻村的申家像不断的香火。娘一边小心地应付着,一边问,有没有中意的。我咬着绢帕,说不。

    我不甘心,隔着那条护城河,就是近在咫尺的长安城。我常常凝望着杨柳围绕的高楼,想象着那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念奴,给你。”递过来的是一支赤金攒珠的凤钗。我一惊“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箫和我一起长大。他从来都是低眉顺眼,这次也不例外。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这更让我生气。我指尖戳在他的脑门子上,尖了嗓子问“说啊,这东西哪来的?是不是偷来的,是不是?”霄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怔怔地望着我。我意识到自己的过分,缓和了声音“这是哪来的?”

    “爹去城里,我也跟了去。闲着无聊一旁玩耍。突然从片玉坊里面飞出了一个东西,被我接住,就是这个钗子。”

    “怎么可能,没人问你要了去?”

    “是啊,我也以为会。可是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公子,他说,这东西是你的了。记住,是片玉坊玉姑娘赏的。”

    我知道霄说的片玉坊就是护城河内的高楼。娘说那里都是出手阔绰的官人,到那里寻欢作乐的,里面都是蛇精,正经人家的儿女是不会去那里的。我问霄,是不是这样?

    霄说,你娘说的不对。那里面都是像你这般大的姑娘,她们穿彩衣,舞着团扇跳舞,有弹琴的,有唱歌的,可热闹了。那个玉姑娘是里面的头牌。

    “铮铮”的声音响起来,急弦促柱,扯断了我的思绪,一惊,那恍然是遥远的梦了。

    我望着那个弹筝的女子,素雅的容颜,生了一双清冷的眼眸,她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于一堆脂粉绮丽中显得有点格格不入。我好奇的注视着她。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琴声更加幽怨凄迷。我懒懒的抬抬手,示意她停下。

    “你叫什么?”

    “片玉。”

    “片玉?”听到这个名字,我笑了,犹见她泠然的眼神。我惊悸,仿佛听到当年的玉娇梨临死时的诅咒“念奴,你以为荣华富贵一生就会给你带来幸福?你会日日夜夜陷入恐惧中,等待你的报应。”

    “下去,把那个湘江曲弹一千遍。”我惊叫起来。

    片玉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等到她弹到第五遍的时候,我摔破了她的琴。

    “章台柳,章台柳,昔昔青青今在否?”

    这位客人断断续续在这里也一个月了。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听片玉弹曲,歌女唱“凤凰失侣,鸳鸯成单”片玉整了整凌乱的青莲色春衫,抱起我摔碎的琴,双眉颦蹙,走到客人的面前,夺过他手里的酒,压低了声音说“你以后不要来了,这种地方不是你来的。”客人霍地站起来,擎了一杯酒,递到片玉的唇边“喝,喝了它。”

    我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片玉断然仰起头,饮了那杯酒,说“你现在可以走了吧?”

    客人不可置信的望着片玉“从此我们便毫无瓜葛了吗?”片玉拔下头上的玉簪,颤抖了声音喊“你若再不走,我就用它划破自己的脸。”客人俊秀的脸变得扭曲,从牙齿里咬出几个字“自甘堕落。”他一步一个趔趄,走出了片玉坊。

    片玉颓然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很平静的上了楼。众人就当看了一场戏,复又欢声笑语。

    我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片玉,她很像我当年。

    霄苦苦地哀求我。我背着他,眼泪簌簌而落,然心意已绝,我怎么可能为了他放弃这个机会,我要红遍长安城,我要和曾冥双宿双飞。

    邻村的申家又来提亲了。娘说,你依了吧,娘招架不住了。申家的儿子是我们这一带的恶霸,仗着家里有人在长安城王府将相府邸做事,胡作非为。我坚决的说不。跑出去找到霄。

    霄说“念奴,你别怕,申家若胆敢明抢,我跟他们拼了。”

    我狡黠一笑“我有办法。霄,你明天不又要随你爹去城里吗?你把我藏在马车上,我就能进城。然后永远不回来了。”在霄的眼里我的想法肯定很天真。

    果然,霄大惊“这怎么可以,你一个姑娘家在诺大的长安城,怎么生存?”

    我摇着他的手臂,撒娇道:“霄,就这么办。骗你的,等申家找不到人,我再回去。”

    他答应了。到城门口的时候我很紧张也很兴奋。

    我利用了纯真的霄。长安城才是我的归宿。

    玉娇梨舞态婆娑,如流风回雪,歌声缥缈动人。她是片玉坊最负盛名的艺妓。客人一掷千金,不足为奇。我边学艺,边伺候她。她习惯早上要我端一盆清水,对着梳妆。眉如新月,唇似樱桃。她说,她不喜欢镜子,镜子里照出的都是“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她不要。

    学艺的过程是艰辛的。我的十指都在滴血,师傅仍旧不喊停。一千遍的湘江曲我真的弹下来。我的师傅是这样说的,一千遍,一千遍,你就能初步领悟。无数次我想放弃,都忍了下来。

    玉娇梨有个固定的客人,曾公子。我看见他在她的纨扇上题新诗,他为她画眉,一遍又一遍,他为她画像,画中的玉娇梨恍若神女。

    在春风的吹拂下,他们坐在离片玉坊不远的护城河边,听一曲曲委婉哀怨缠绵悱恻的清曲,流淌在悲哀与甜蜜之中。月光在河面上忧郁的独舞。天空上有流星划过的时候,玉娇梨闭上眼睛许愿。曾公子便问,许了什么愿?玉娇梨娇笑着“你猜?”

    我看着看着,内心燃烧起一团火。

    秋娘告诉我,曾冥是当今皇上身边的红人,专门陪皇上吟诗作赋,是五陵第一才子。

    一次,为了引起曾公子的注意,我故意打翻了玉娇梨的胭脂盒,我知道玉娇梨不会责骂我。她轻声慢语道“念奴,收拾一下。下回小心了。”我假装手忙脚乱的把泼出去的胭脂擦掉,不经意时抬头时碰到了曾公子的目光。他风神俊朗,没有一般文人的文弱气息。

    “念奴,”曾公子念着我的名字,我心中蓦地一阵欢喜,他说“这个名字好,有一种韵致。”玉娇梨婉尔“冥,她的琴也不错呢。你听听看,和秋娘比如何?”

    我边弹边唱“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这是我新练的曲子,桃叶歌。我有这份自信,比得过秋娘。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弹错了几个音。

    曾公子应歌而击拍,想必那几个错音他已察觉。他没有道破,只说“和秋娘可以一较高下。”

    妩媚的月光像往常一样温情脉脉,当晚我就失眠了。

    自此以后,曾公子总要我为他弹曲。

    一次,我刚走到玉娇梨的房门口,就听见他们在争吵:

    “娇梨,你要忍耐。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冥,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求你现在就带我走,好不好?”

    “娇梨,听话。等皇上给我一官半职,我定当风光迎娶你入门。”

    什么?曾公子要带玉娇梨离开这个地方,那我怎么办?

    玉娇梨不再说话,任凭眼泪直流。只见翠黛消残,曾公子又一笔一笔重新描了上去。

    我狠狠的咬牙。我告诉秋娘,秋娘笑“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来,来,和我弹这首长相思。

    长相思,我又一惊。天已晚了,我昏昏沉沉的睡了半日了。

    “夫人,夫人杨将军来了。”

    “哦。叫片玉好好打扮一番,今晚她压轴。”

    我一边嘻笑着招呼杨将军,一边瞅着片玉,只见她从容沉静的抱着修好的琴。

    “这个片玉刚来不久,弹的一手好琴,歌喉曼妙无比,真真快要把我给比下去了。”

    杨将军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片玉“是么?”

    “是,您听了便知,您看长相思怎么样?”

    “好,就长相思。”

    觥筹交错,酒筵欢腾。片玉独坐一隅,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月光,幽幽然,水一样的哀怨便从指尖流淌出来。

    “好。”杨将军站了起来,走到片玉的身边“片玉姑娘可有兴致喝了这杯酒?”

    片玉不说话。杨将军托住她的下颌,硬灌了下去。

    我连忙说“哎呦。将军你这样会吓坏她的。”

    “哈哈。”

    片玉突然说“我可否为将军舞剑?”贞静中有一份倔犟。片玉抽出杨将军身上的佩剑。

    “啊,好,美人如玉,剑气若虹,妙哉。”

    片玉

    手中的玉断裂成一半“自甘堕落”这四个字如尖刀一样插进我的心窝。子晗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么?

    玉断人亡。我亲手毁了他赠我的家传宝玉,欲斩断对子晗的思念。我不知道我今晚能否活着走出片玉坊。

    这一个月。我和他仿佛陌路人。暗香疏影玉簪斜,墙里墙外相思断。

    念奴,念奴。

    我要以你的人头祭奠我的姐姐。

    我本名郁莲儿,姐姐郁娇梨,长我十岁。

    小的时候,我喜欢坐在梨树下看姐姐跳舞,长长的黑发掠过姐姐娇俏的脸颊,梨花如同雪花一般笼着她,翩若惊鸿,叹之不俗。姐姐说,她不想埋没这番好技艺。

    三年后,姐姐的名声响彻长安,她把郁改成了“玉”

    她对我说“莲儿,姐姐终于熬出头,今后你不用酷暑严寒也要去上山采药换钱了。不过姐姐不准你像我一样进教坊,知道吗?”

    我问姐姐“为什么?我的琴艺,你不是夸赞,我长大后,定能超过秋娘姐姐。片玉坊谁不知道秋娘的琴与你的歌舞是双绝。那么我们将来可以”

    “住口。”姐姐竟然摔破了我的琴。

    我呆住了,眼泪叭嗒叭嗒地掉,姐姐从来没有对我这么凶过。

    姐姐连忙哭着搂着我说“莲儿,你还小,将来你会懂,姐姐这是为你好。”

    姐姐真的不让我接近片玉坊半步。

    很多次,我远远的望着姐姐。姐姐和一位英俊的公子相互依偎在护城河边,他们的样子很甜蜜。我问邻居阿婶“那个人会不会成为我的姐夫。”

    阿婶鄙夷地笑“你姐姐?哼,那个人是从你姐姐身上找乐子,那个地方的人怎么会有真心啊。你知道你姐姐是什么吗?”阿婶的脸越来越靠近我,在我眼前突然放大,狰狞丑陋,我害怕极了,觉得她好象要吃掉我。

    我飞奔到姐姐那里,才发现姐姐病了。之后,姐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不断的咳嗽,吐出来的全是乌黑色的血。那个我上次看到的公子不再来看姐姐了。

    姐姐也不肯让我呆在她身边,偷偷塞给我一份信,叫人送我回去。

    最后姐姐死了。我没有赶上见姐姐最后一面。

    从信上,我得知,原来是她的婢女念奴给她下了一种慢性毒药。姐姐要我带着她给我的银票,离开长安。

    我离开长安后,遇到了子晗。我不想违背姐姐的意思,只是她没有说不准我再回长安。我没有告诉子晗我回长安的目的,他一路追了过来。

    子晗,对不起。

    我要报仇,要为姐姐报仇。

    念奴

    片玉真的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我没想过她还会剑舞,只是那一把剑,青光幽幽,寒气冥冥,让我有些不安。

    杨将军一杯一杯的要我喝“片玉坊,还藏了如此佳人,妙,妙极了。”

    酒喝的太多了,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曾公子的目光开始追逐我的身影。他给玉娇梨带来上好的胭脂水粉,会偷偷地分一半给我。

    “不,我想要全部。”我在他怀里扭着身体,微仰着脸。

    “好,好,下次我来,全给你。”

    “冥,冥,冥,”我开始也像玉娇梨那样喊他冥。我唤不够,突然泪流满面。

    “念奴,你怎么了?”

    “冥,你什么时候会是我一个人的?”

    “念奴。我就是你一个人的呀。”

    “怎么会?你都要娶玉娇梨了。还说是我一个人的?”我嗔怒,捶打着他。他捉住我的手,轻轻的吻着。“念奴,给我时间。我是真心爱你们两个。”

    “什么?我不准你爱玉娇梨。你只能爱我一个。我这就去告诉她。”

    “念奴,不要胡闹。”冥开始不高兴了。我望着他,咬着嘴唇。“念奴,我想听长相思,你去弹好么?”

    长相思,长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念奴,怎么这么感伤?”

    “冥,我们真会长相思吗?”

    “念奴,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惨淡一笑,倏地不见。一个计划已经在心里酝酿好了。

    我在玉娇梨平时的用膳中下了一种慢性毒药,我要让她慢慢的死去。我不仅要得到冥,我还要她的名声。如果她不在。这一切都会来的顺利。

    冥以为玉娇梨生病了。我低声哭泣“都怪我,带小姐去上香,天寒,没有带御寒的衣裳。害得小姐”

    之后,冥因皇帝召见,好一阵子没有来片玉坊。这正好给了我机会。

    玉娇梨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岂会不知。只是等她弄明白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了。她死时的眼神,不甘,愤怒,怨毒。

    我顾不上,管它呢。她变成厉鬼寻我报仇,也是以后的事。我只知道我能拥有她所有的东西了。我拿着那只霄给我的金钗,道:“玉娇梨,你还记得这个钗子吗?我好羡慕你。在柳塘村,哪个姑娘有这样的东西就是一种荣耀。我们想都不敢想,你就这么轻易的把它扔了。”

    银灯一曲太妖娆。

    冥从宫里给我带来好多珍贵的东西。他说,念奴,这些东西最配你,宫里的哪个能比得上。他没有问玉娇梨是怎么死的。在他来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她死了。现在,谁会关心她的死。

    终于有一天,冥说,念奴,我现在是中书舍人了。

    “恭喜了,冥。”我备了丰盛的酒席,与他把酒言欢。酒罢,只见他面有难色的说“念奴,不过要委屈你了。我不能像以往一样再来看你了。你要忍耐,等我在朝廷站稳了。再来接你。你一定要等我。”

    这一等,便是七八年。在强颜欢笑中耗尽了我美好的青春年华。

    我望着宫门前的铜柱,铜人掌托承露盘。思忖,冥是在里面吧?他怎么总没空来找接我呢?他什么时候能够在朝廷里占有一席之地。

    “夫人,夫人,要不要回房歇息?”我猛然惊醒,嘲弄的笑笑,怎么老沉浸在回忆中呢。

    “啊,我方才是醉了呢?让将军见笑了。”

    “念奴姑娘的酒量不如从前啊。方才几杯就让姑娘醉了。”

    “将军,你别姑娘姑娘叫,我都人老珠黄喽。”

    “哈,念奴姑娘的风云犹在啊。片玉姑娘的剑舞的真好,你刚才是错过了。”

    “难得将军这么喜欢片玉,那你以后是要多多捧场了?”

    “一定一定。”

    “将军,我想问你个事。”

    “当朝中书舍人中是否叫曾冥?”

    “他,是当朝驸马啊。怎么念奴姑娘认识?”

    “啊”我颓然倒在地,昏了过去。仿佛听见片玉的剑掉在地上的声音,不绝如缕。

    尾声:

    骊歌浅唱。

    片玉一身缟素,背了一个包袱,向我道别。

    片玉说“镜花水月而已。当年他掷的缠头,哪一样出自真心。不过是风流要付出的代价。片玉坊虽不是青楼。可外人都是这么看的。来这里的都是什么人,负心的无赖,他们轻薄浮浪,犹如水面浮花,倏尔远逝。你拼死拼活进来,岂不知已经葬送了自己的清白。你以为他真的看得起你?”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撕心裂肺“他要我等他,都这些年下来了。他说,他终有一天要娶我。”

    “事实不是已经揭晓了吗?他现在如日中天。他之前不过寻花问柳罢了。”

    天宝盛世,香云鬓发,繁华未落。我却已明日黄花,枯萎凋零。满屋金银玉器,随手往雕漆镜奁里一抓,就是一把南海珍珠,再一层,翡翠玛瑙,价值连城。我疯了似的把它们推倒在地“我要这些冰冷的东西干吗?”闻声而来的婢女,在一旁不知所措。

    片玉肆意的笑“姐姐,你看看这个女人,我本想杀了她替你报仇。可是我改变了主意。有什么比期盼落得一场空更让人心痛。”

    片玉走出片玉坊,远远看见子晗向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