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主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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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关正群来上班，进了外科主任室没等坐下，电话响了，一接，是刘院长的声音：正群啊，你一会儿要是有空，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放下电话，关正群双手插兜在屋里转起了圈儿，他心里说，这老人家看来真是等不及了，电话催不说，又改“面催”了，我知道你急，可说明书现在译不出来我也没办法啊，我总不能把我自己当仪器拿给你吧，过去又有啥用呢？正琢磨着，一个实习生推门进来，问：“关主任，啥时候查房？”“查房？哦，现在！”他从衣架上摘下自己的白大褂，心里说：“正好，可以拖延一会儿。”
查完病房回来，他坐下来，拿起一本医学刊物在手里翻，又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站起身，对护士小罗交待了几句，说有事给他打电话，就出了住院处，径直朝院长办公的西楼走去。
无奈归无奈，去还是得去。老刘坐不住凳子他又怎能安静地坐住凳子呢？
其实，关正群心里的急也不比老刘差多少，要么他也不会揽下仪器安装这个差使，他就是看从远方托运来的仪器因没人会安装在那放着老刘急得团团转，这才决定自己动手试一试，要不是英文说明书没及时译出来，他也许已经把它鼓捣上了，他是个什么都能摆弄两下子的人。揽下这个活儿可好，他再也不得清净了，老刘腚跟腚催他，几乎每天问一遍：“装好了没有啊？”催得他简直哭笑不得，但他理解老刘的急。这款新型仪器是老刘渴望已久的，是他用自己医学论著的大部分稿费买来捐给医院的，况且它也许是老刘为医院做的最后一个贡献了，他能不巴望早一天看到它发挥作用吗。关正群所以急，是急老刘之所以急，他恨不能马上让老刘看到这台仪器临床使用，好了却老人家一桩心事。
在刘院长办公室门口，他和从马院长办公室出来的任士昌走了个碰头。任士昌对人总是那么亲热有加，擦肩而过时他照关正群肩膀拍了一下说“今晚有事没有？没事儿到我那喝酒去！我中彩了，五十元。”关正群笑着说“就中那么点儿，手真臭。”任士昌哈哈一笑说“臭过你才怪呢。”
s医院的年轻人中，有俩“风头”人物。一个是关正群，另一个就是任士昌。关正群，二十九岁，名牌医大的毕业生，医院“新生代”中的技术权威。任士昌，三十岁，卫校毕业，业务上虽不敢恭维，但脑瓜儿谁都佩服，一能“抓”人，二能“抓”机会，凭这也混个与关正群“彼此彼此”——一个是外科主任，一个是儿科主任，两人都是医院最年轻的中层领导、科级后备干部。这俩人，本来就挺“招风”最近更成了人们瞩目的对象，因为，退休新政策下来了，刘院长“在线儿”再过两个月，他就得退下去了，在大家看来，关正群和任士昌的时机来了，一场竞争的序幕正在拉开，于是他们纷纷猜测在这场必须有一人淘汰出局的较量中谁胜谁负。有的说关正群提拔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各方面条件都具备，是最合适不过的副院长人选，任士昌不行，当技术院长他懂什么？有人不苟同，说那可不一定，任士昌那小子不是吃素的，这机会谁能错过他也不会错过的，再说他把马院长的粗腿搂得那么紧也不会白搂吧，老马老婆生病住院，他连尿盆儿都去给倒，拍“马”千日用“马”一时，关键时刻马院长也不会不伸手托他一把吧。又有人不苟同，说小关背后不也有个刘部长吗，虽说级别比不上老马，可也是技术上最有威望的“几朝”元老，关正群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他能愿意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别人？一个自己一辈子没往上“吧唧”的人，临了为弟子“奔走”一次，兴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况且关正群本身条件又没人能比。人们就这样炒，简直把他俩炒得发烫。
他们说的“刘部长”何许人？其实就是刘院长“部长”乃“不长”为啥得了这么个外号？因为官运不亨通。六十年代，医学院毕业的“小刘”响应党的号召来到了贫困落后地区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当时，s县还只是一个镇，现在这所颇具规模的县医院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镇卫生所，他来的时候，卫生所只有三个人：一个部队卫生员出身的调剂兼主治医，一个护士兼助产士，另外一个是院长———镇长的老婆，原在一所小学当老师，嫌工作累，就到这里当了院长，其实就是个挂名院长。小刘一到这里立刻派上了大用场，中医、西医，内科、外科，几把扇子一起扇，很快，他的名声扇出了方圆百里，独一无二的外科技术还为他博得了“小刘一刀”的美称。见他塌实能干，院长就把管理方面的事务也交给他做。这个女人，虽无能但并不专权，她巴不得有人代她操心，自己好落得清闲。这样一来，小刘就成了医院实际的当家主事人，医院的改天换地便是在那时开始的。在创业的日子里，他走上了副院长的岗位。斗转星移，三十多年过去了，在这三十多年中，一切都悄然发生着变化，原来的镇变成了县；当初只有四个人的镇卫生所变成了拥有上百名医护人员的县医院；小刘一刀也变成了老刘一刀。但只有一样东西没变，那就是老刘的职位，他还是副院长。这些年中院长象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可每当人们认定这回该轮到老刘的时候，都有一位满面红光的新院长笑眯眯地登上那把院长交椅，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论德、论能、论勤、论绩，他当卫生局长也是绰绰有余了，可他就是当不上正院长，于是一个绝妙的绰号———“刘部长（不长）”就诞生了。老刘呢？倒达观，他对自己“长”不“长”的问题始终是个不温不火的态度。热心的人曾点化过他，说你就这么老本本一辈子都别想当一把手，你得“那个”他鼻子冷冷一哼，使热心者讨了个没趣，有人就戏谑地说人家老刘是“部级”干部，院长的职位压根儿就看不上眼儿。
他和关正群又有什么渊源呢？能让人们认定他会为关正群破自己的“戒”呢？其实他们俩的关系并不复杂，不过话要从七、八年前说起。
七、八年前，一个烦恼从天而降，一次做完手术缝刀口时，老刘感觉手中的针线有点儿模糊，过后到眼科一检查，是眼睛花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他倚在床头抽了一宿的烟，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把刀老了，快到和自己的外科生涯说拜拜的时候了。
从一番痛苦无奈中挣扎过来之后，老刘平静了，他目光开始在年轻人堆里打量，他是在物色能接过自己这把刀的人，按他的逻辑，一所医院，少了一个刘主任或刘院长都不要紧，可没有一个“刘一刀”是坚决不行的。
有一个年轻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就是关正群。他发现这个年轻人非同俗流，他身上没有一般年轻人身上所常见的那种浮躁，虽然有本硕连读7年的厚实的医学理论功底，但他仍不满足，仍在不停地学习、钻研。业余时间热火朝天的麻将桌上，很少看到关正群的影子，而他那时往往在查阅资料，撰写论文或是搞课题研究。有时为了一个技术上的问题请教老同志，一探讨就是两、三个小时。他感动于他这个一米八0身高的主治医师半蹲半跪在矮矮的病床边，用镊子夹着纱布轻轻地一下一下给患者清洗溃烂伤口上的脓血，一边和气地给站在旁边的护士讲怎样换药才能既减轻患者的痛苦又利于伤口的愈合。他发现了他的灵性，他们同台做手术的时候，他注意到，每当遇到棘手的问题，别的年轻医生都手足无措，关正群却会十分冷静，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拿出非常巧妙的解决问题的方案。他还觉察到他骨子里那种清高，那种不被世俗污染的清风一样爽洁的气度，他的这种气度跟他那么相象。凭这些他就可以断定，他是个搞医的好料子，于是他以父传子业的心态，把自己三十多年积累的宝贵临床经验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促使他在业务上尽快成熟。果然，关正群没令他失望，只三、五年的工夫，他就以精湛的医术名气斐然，真的成了响当当的“关一刀”在老刘的力荐下，关正群接任了外科主任。其间他们结下的“父子”情缘自是不言而喻了。有人曾跟老刘开玩笑，说你这么栽培关正群，不怕有一天他把你副院长的位子抢去啊，刘院长也笑着说要是我说了算的话，我倒想把这个位子现在就给他，省得哪一天真被人抢去。
关正群推开刘院长办公室的门，刘院长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脸色不大好看，说了声“来了？坐！”关正群也没注意他的神色，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刘院长侧过脸来问他“知道找你什么事吗？”关正群呵呵一笑“仪器的事儿呗。我上午刚给文斌打过电话，他这几天忙着准备研究生结业考试复习呢，剩下那一部分得过些天才能译完。您放心，两周之内我一定能把仪器给您安装好。”老刘慢慢弹了两下烟灰“我今天找你不是这事，是你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关正群不解地看着他“对，你的事。”老刘深吸一口烟“正群，你跟我说实话，你给人看病向人家要过好处吗？”“我？向人家要好处？”关正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就是笑话，但他知道老刘绝对不是跟他说笑话，他就认真地说“没有啊，您怎么问这个？”老刘说“确实没有？”关正群肯定地说“确实。”老刘点点头“我相信你，可我听到了一点儿风声，说有人举报了你这方面的事，具体内容还不大清楚，就把你叫过来问问，没有就好，我就放心了。”关正群疑惑地看着他“有人告我？”老刘说“是。”关正群说“那就奇怪了，我有什么好告的呢？”刘院长沉思一会说“如果你真没做过什么，那么这个举报的来由无非有两种：一种是群众搞错了，要么是张冠李戴，要么是由什么事引起了对你的误会。另一种嘛你说呢？”他眼睛盯着关正群。“您是说诬告？”关正群会意。老刘点点头说“有这可能。”“哦”关正群似有所悟。接下来他们谁都不再说话，空气好象一下子凝固了。过了足足有半分多钟，老刘打破沉默，他摇摇头，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呀，这个时候对你下手，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对方没有十足的把握让你栽跟头，他是不会这么干的，你想，他这样干无疑是把大家的视线往自己身上引，能整倒你，值。整不倒你，反露出自己的‘尾巴’，等于搬石头砸自己，他何苦呢？他有啥把握让你栽？就凭一个诬告？有那么蠢的人吗？”关正群说也是啊。老刘又说“要这么看诬告的可能性还不大，十有八九是群众搞错了，要真是这样倒没什么，群众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等误会解除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也不用把它太放在心上，不过，以后凡事要留神些，尽量别再出让群众误会的事。再一个，你也得有个思想准备，准备接受调查，若真有这个举报，那么纪检部门调查核实这一环是少不了的，到时候你要冷静地做好解释。”关正群说知道了。
果然，第二天纪检就派来个三人调查组，来核实关正群的“勒索患者”问题。因为心里没鬼，也因为提前有了思想准备，关正群一点儿都没有惊慌。他坐在调查人员对面，望着他们严肃的面孔，心里还不禁暗暗发笑，笑他们的煞有介事。他希望他们快点儿开口，好让他早点儿知道自己被举报的究竟是啥事儿，把脑袋里的悬念摘掉。然而，当调查人员把这样一个问题摆在他面前：“关正群同志，有人反映你前年春节前向一位姓冯的患者索要过本地鸡，有这事吗？”他的嘴张大了，半天答不上来话。
时光退回到两年前——
腊月大风雪的深夜，休息在家的关正群正在灯下看书，突然，砰砰的敲门声和“关大夫！”“关大夫！”的叫喊声惊天动响起。爱人和一岁多的孩子被惊醒了，孩子哇哇大哭。关正群猜出了是怎么回事，赶忙去开门，门一开，一个雪人撞进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带着哭腔叫：“关大夫你行行好，救救我老伴啊，人快要不行了。”关正群一听就明白了，他顾不得细打量这个人，披上大衣就往外走，他知道，晚一分钟，就可能误了一条人命。
外科病房里，雪亮的灯光照着病床上直挺挺躺着的病人，病人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双眼紧闭，脸象蜡纸一样黄亮黄亮的，肚子鼓得象个气枕头，呼吸非常微弱，要不是偶而的一下抽搐，简直都看不出她是个活人。关正群认真地给她做着检查，一边听老汉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述说：他是八十里外乡下的，老伴前几天肚子疼，村卫生所当慢性阑尾炎给打了两天点滴，结果没治好不说倒大劲儿了，今天晚上肚子突然胀得老大，疼得头直撞墙，就求个四轮车连夜送到这来了，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值班大夫却说治不了叫转院，老人看看漫天大雪，想想到市医院二百多里的路程，绝望地蹲在医院的走廊里抱头哭泣，一个好心的住院病人给他出了主意——去找关大夫。
几分钟后，关正群对身边的护士说：“马上准备肠梗阻手术！”当班医生小宋凑近他的耳朵：“老关，都这样了，能下了手术台吗？咱可别粘手——”关正群眉毛一竖拧“我主刀，出事是我的。”
手术一直做到天亮，意外地成功。走下手术台时，关正群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浸得沾在身上了，他倒在椅子上，疲惫而轻松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半个月后，病人出院了，临走前，老汉悄悄来到关正群的主任室，看看屋里没其他人，就从怀里摸出一个黑糊糊的手绢小包，双手捧到关正群面前，眼里含着泪花说“多亏你了关大夫，没你，老婆子就糟践了，这八十多快钱，治病没花了，你拿着，孩子，就算大爷谢你了。”关正群说这可不行，他赶忙推开那个包，无意中，目光触到了老汉的手，他的心一缩，这是一双多么奇特的老人手啊，密密层层的皱纹间夹着刀割般的大大小小的裂口，裂得深的地方象小孩的嘴，还往外渗着血。这裂口是农村劳动力的典型标志，作为医生，经常接触老百姓，这标志他已经相当熟悉了，但它和累累皱纹搭配在一起他却还不多见。他不禁问老汉“多的年纪了？”老汉回答“七十二了。”他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啊？”老汉说“就老两口，没儿没女。”“哦！”关正群明白了。似乎下意识地，他回手从地上拎起医院刚分的还没来得及拿回家的五斤鸡蛋塞到他手上说“拿着吧，回去给病人加点儿营养。”
腊月二十六、二十七，关正群串休，他带爱人和孩子回了趟省城，因为科主任春节值班，不能回家跟亲人过团圆年，他就赶在春节前回去看看父母。两天后的早晨他来上班，一推门，嘎嘎嘎刺耳的鸡叫声吓了他一跳，几片鸡毛同时飞舞到他的眼前，进门一看，两只麻绳拴着腿的小鸡儿正在门后扑棱，地上已经有好几滩绿色的鸡屎。关正群捂着鼻子大声叫“这是怎么搞的？谁把这当养鸡场了？”护士长曹丽丽从隔壁房间一扭一摆地过来，抿嘴笑着说“谁弄的？问你自己呗。”“问我？问我什么？”关正群不明白她卖什么关子。“这是人家给你送的礼，昨天送你家去你家里没人，就放到这儿了。”“给我送的礼？谁啊？”“就是那个老婆肠梗阻的姓———姓冯的老头。”“哦，”关正群明白怎么回事了。“那你怎么不让他拿回去，怎么收下了？”曹丽丽说“给你送东西，我能给打发回去？”关正群说“什么给你给我的？给谁都不能要”曹丽丽撇撇嘴巴说“给我我就要，可是没人给呦，咱又不是大牌医生。”关正群打断她说“别贫了，得想法给人退回去。”曹丽丽说“是他自己送的又不是你要的，你怕什么？”关正群说“我不是怕什么，是不想收，你不知道那家人啥条件，两只鸡对别人不算什么，对他们不一样。”正这时，桌上电话响了，是通知关正群到支部会议室去开“三讲”教育会，他就吩咐曹丽丽“麻烦你替我查查，看那老冯头家住在哪，回头好想法给他退回去。”曹丽丽看他是动真个的，就应了一声。心里却说，不就两只小鸡儿吗，多大的事儿了？等关正群走了，她拿出住院记录翻起来，翻几下，又不禁回头看看那两只鸡，嘿，纯本地鸡，她过去用手拎拎，还挺沉，心想退回去多可惜呀，就是自己不吃，送礼也是好的啊。她心眼儿活动了，偷眼看看身边没人，赶快找来个大布袋，把鸡往里一塞，拎起来快步下楼出了医院，直奔住在医院附近的马院长家。
等关正群再问起此事儿，曹丽丽说已经托一个和老冯头认识的出院病人把鸡给捎回去了。关正群还谢了她。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关正群做梦也没想到被检举的竟是这件事儿，由于出乎意料，他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好，说有，事实和举报上说的完全是两个性质，说没有吧，它的确又不是空穴来风。他窘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没有，也说不出有。见他这副神态，调查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位打开记录本说“那就请你把经过说一下好吗？”听说让他讲经过，关正群的思绪才一下子有了着落，他知道从何说起了，于是，一边回忆，一边讲述起那件事的原委。几个人认真地听、记。末了问“谁能证明你讲的这些是真的呢？”关正群说患者老冯和当时的外科护士长曹丽丽。又问“曹丽丽现在在吗？”关正群说她在北京进修快回来了，再问“那个老冯能找到吗？”关正群说“能，住院手术的底子都留着呢，能查到。”
送走调查组，关正群带着鸟屎拉在头上那般窝囊心情来到刘院长那儿，把调查的内容和经过跟老刘学了。刘院长听后问他“这件事当时知道的人多吗？患者知道不？”关正群说“他是大张旗鼓送到住院处来的，应该有不少人知道，包括患者。”老刘沉思了一会，发表了他的看法：“我看，这事还是一场误会，不是谁故意搞鬼，你想，谁要是利用这事整你，他不可能不对这件事了如指掌。明知道有两个现成的证人在，真相一查就水落石出，他还敢这么干？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事如果一暴光，不但对你无损害，反倒会提高你的威信，他会那么蠢，连害你和帮你都分不清？所以啊，我说这事没有什么来头，就是不了解情况的群众干的。现在全党上下搞“三讲”搞得热火朝天，在这个大气候下，不少党员、干部沾点儿“腐败”味儿的陈芝麻、烂谷子也都给群众翻出来了，其中有的也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你大概就是赶上这个点儿了。”他接下来叹了口气，又说“近几年啊，在我们的队伍里，也的确出了些败坏行风的人，他们把我们的形象弄完了，让许多群众对我们有偏见了，唉！要说冤其实也不冤啊。”听他这么一说，关正群心里敞亮了许多。
关正群被查的事第二天就在医院里传开了，一夜之间，他成了“新闻”人物，人们暗暗“关注”他，悄悄谈论他；跟他说话也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象怕一不留神哪句话说走了嘴，触碰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也有人故意回避他，跟他拉开距离。许多人都是这样，看你发达，哪怕听说你要发达，就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寻找或创造一切机会来拥抱你；看你倒霉，哪怕是预感到你要倒霉，含蓄一点儿，就使个分身术，把真正的自己从那个和你贴得黏黏糊糊的躯壳中悄悄抽出去，不含蓄，干脆直接撤了。
这种空气关正群不能不有所察觉，他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他觉得这样对他不公平，但却又无可奈何，自己总不能一个个去跟人解释说自己是清白的吧。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就是沉默，在忍耐和沉默中等待调查的结果。好在他心中有底———他的“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澄清，那时，在人们心目中他就又是原来的那个“冰清玉洁”的关正群。这样一想，他就坦然了许多，也便能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潇洒姿态面对眼前的所有“冷遇”了。
马院长也找他谈了话，告诉他，领导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信任他的，要他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身正别怕影子歪，谁爱说啥说啥，别在乎，安心工作。领导的安慰和鼓励使他内心感到温暖。
刘院长去南方疗养了，在关正群被“审查”后的第二周，是马院长托关系给弄的疗养指标。马院长说老刘这些年有不少出去的机会都没去，因为放不下医院的事物，现在要退了，恐怕以后公费出去的机会不多了，趁没离岗之际，出去一趟吧。老马的这番情意老刘难却，加之退休的日子越迫近他的心绪越烦乱，老刘就同意出去走走。那天关正群把他送到火车站，他们坐在候车室里谈了好半天，老刘告诉关正群说上头只要能说上话的地方他都说话了，关于下一任副院长的人选，他想他们应该不会不优先考虑他。他还嘱咐关正群不要被眼前这点儿麻烦搞乱了手脚，要稳住自己的情绪，好好工作。他要他相信组织，说组织上会给他一个公道。他还说等他回来后再去为他的事情跑一跑。关正群被他这般真诚和关心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一场雨突然降临，往往最初几个雨点砸在脑门儿上，最让人惊慌、难受，多淋一会儿，反倒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关正群正象这被“淋”的人，几天下来，他似乎有些适应了周围的气候，加上刘院长他们给他的关心、鼓励，他心境渐渐好转。
这天上午，他做了一个大手术，从手术室出来已经中午12点多了，他觉得腰酸腿沉，就不想回家了，决定到医院食堂对付一顿儿。
他走进餐厅的时候，人们早已开始用餐了，由于屋里人多，没成家的和家远的职工加起来有三、四十人，所以谁也没注意到他进来。他也没想打扰别人，打了饭就在一个角落找张空桌坐下，近旁两、三个人看见了他，和他点头打了招呼。
餐厅里气氛很不错，人们一边吃饭一边无拘无束地闲聊。在紧张刻板的环境中工作了一上午的医护人员们，把吃饭的时间当成了难得的休闲时光。你一句、我一句，街头巷尾、天南地北的奇闻趣事儿，都搬到餐桌上来了。不时有说笑声钻进关正群的耳朵，让他也忍俊不禁，一种似乎久违的愉悦又回到他心中，使他身心舒展开来，疲惫也随之消失了大半。
猛然，有争吵声穿透了人们的谈笑，使屋里的空气陡然一变。人们止住说笑停下筷子朝争吵发出的地方看。关正群也好奇地看过去。
那是离关正群坐的位置较远的住宿单身那一桌，争吵的是外科护士小罗和妇产科护士刘亚杰，她们俩都面红耳赤。
“他不就是你们主任吗，溜啥须呀？我说他跟你有啥关系啊？”这个刘亚杰是医院有名的嘴大舌长的愣头青。
“跟我没啥关系，我就是不乐意听背地嚼人家舌头！”小罗也不是个让人的茬儿。
“哼！我嚼舌头？他向患者要小鸡儿这事谁不知道啊？你问问大伙，你问问大伙啊。”
关正群一口饭噎在了喉咙口儿。
近旁的人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埋下头赶快吃饭，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谁看见他要了？谁看见了？”
“那还用看见？别人咋没挨告呢？”
“哼，告就是真的？无事生非的人多了，少见多怪！”
“你是说我造谣呗？告诉你，人家纪检已经找那家人核实了，人家没敢说他要，说是自己主动送的。他还说小鸡给人退回去了，真有意思，心里没鬼撒那谎干啥呀？”
关正群捱了当头一棒。
“你又不是纪检的，你啥都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了，去核实的就是我表姐夫”
周围的人阻止着她俩的争吵，劝阻声、敲盘子、敲碗声把她俩的争吵打断了。小罗不服气，见又吵不过刘亚杰，就把碗筷一推，站起身气呼呼地出去了。
见她败走了，满脸通红的刘亚杰显出胜利的得意，她用眼睛斜着门口说：“这外科是怎么了？护士都迷上主任了呢？”立刻有人制止她：“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小罗可不是那种人。”
那张桌平静下来，其他桌立刻更热闹了，因为有了新的热门儿话题。似乎一有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人们就可以无所顾及地把本来隐蔽的话题大模大样地拿到桌面上来了，这种“放松”给他们带来了一种特殊的兴奋，似乎他们早就盼着有那么个捅破“窗户纸”的人，尽管谁都不想亲自充当这个人。
“瞧见没？都是鸡惹的祸，以后管住自己的嘴，少吃鸡！”引来一阵哄笑。
“哎，你说这个小关看似个‘清教徒’，怎么也会弄出这磕碜事儿呢？”
“干净？走路不哼哼都是好人！”
“这可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啊’，看来竞争要进入白热化了。”
“平时看上去关系都不错，这时候咋好意思这么干呢？”
“哼，权利面前无父子，何况是一个槽子上的俩叫驴呢？”又引来一阵哄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回有戏看了，看他反过来咋琢磨他吧。”
“小关会那个吗？”
“哈哈，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啥叫不会？”
“这么一整这个机会他十有八九是捞不着了，可惜了。”
“也没啥可惜的，现在就搜刮，将来要是真上去了，说不定还会怎么样呢？”
关正群咬着嘴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血直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响，人们后来又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仿佛麻木了，人们什么时候走光的他似乎都毫无察觉，直到收拾碗筷的师傅来到他面前，他才恍然站起身，离开餐厅。
出门一见风，他才觉得脸象被撕掉一层皮似的火辣辣的难受，用手一摸，滚烫，他感到一阵恶心，刚才吃进去的鸡块炖土豆不知怎么在胃里翻腾起来，他弯下身，恨不能把它一顿下全呕出来。
一中午，他都在外面晃悠，失魂落魄了一般，那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潇洒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又仿佛藏在近处，蹲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冲他哧哧笑他懊恼极了，用右拳头使劲地砸自己的左拳头。他并非在乎什么“机会”什么“副院长的职位”他是受不了人格的诋毁和侮辱。“老冯头为什么要冤枉我？为什么要冤枉我？”这个冰凉的问号在他一锅热粥似的脑子里来回搅动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我要去找老冯头当面问清楚，现在就去。他大步流星回到主任室，拉开卷柜去翻老冯头老伴的住院底子，翻了几下，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儿，他停下来，慢慢回到桌前，端起桌上的半杯残茶咕嘟咕嘟灌进肚子，坐下来大口喘息了几下，脑袋立时清醒了许多。他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我怎么这么冲动呢？他们只说调查了老冯头，并没说调查曹丽丽啊，调查完曹丽丽才能拿出最终结论啊，我有必要找老冯头吗？我应该找曹丽丽，她一出面谎话和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他操起桌上的电话，他要找文斌，问曹丽丽什么时候能回来或怎样能和她联系上，号码拨了一半他又停下了，他忽然想起了他们分居的事，曹丽丽去北京学习之前就已经和文斌分居好几个月了，文斌前些日子跟他喝酒时还和他提起曹丽丽去北京进修这么久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连她具体在哪都不清楚。于是他把电话又放下了，站起身在屋里踱开了步，踱来踱去，无意中，目光碰到了墙上的挂历，他心中忽而一亮，曹丽丽放假的日期不就要到了吗？
下午，关正群觉得头仍有些发胀，他提醒自己：不能想别的，医生在工作时间内是不能心不静的。尽管这么提醒，精神还是难免“溜号”
一位年轻妈妈抱着4、5岁的男孩来到主任室，这孩子是个“重伤号”他把伐倒的树头当马骑，树头翻了个儿，上面的半截树杈把他的屁股给刮烂了，缝了十多针，住院七、八天了还不能提裤子。年轻妈妈把孩子抱到关正群面前，说“大夫，你看这小鸡儿又肿”“什么？”关正群一激灵，象被针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重复“小鸡，哦？小鸡”又象没听懂似的盯着那年轻妇女的眼睛“你说什么？”那妇女本来就腼腆，见他这样问，脸忽地红了，垂下头说“就是哎我是说，孩子的”她想说，却又不知怎样能说清楚，越尴尬就越着急，越着急也越尴尬，脸由红憋成了紫，就用目光示意他往孩子大腿根儿看“哦”关正群忽然明白了，他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坐在他对面的实习生把这个场面全看在眼里，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偷着笑，肩膀一个劲儿地抖动，看她这样，关正群才意识到自己出了好大个洋相，脸也腾的一下红了，他强做镇静给孩子看了病，等妇女一走，他三步两步跨出门去，到楼门口吹了好大一阵凉风
这一下午真如同过了一年，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他没精打采地穿上大衣往外走，刚一迈步，电话响了，他又回身来接，心里说，谁这么麻烦，下班了还打电话，可一听声音，立刻兴奋了，是曹丽丽。曹丽丽要他去她家，说文斌等他喝酒。
文斌家里，关正群坐在沙发上，曹丽丽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对面的一只凳子上。几个月的京城生活，让曹丽丽变化不少，割了双眼皮儿，看样子还减了肥，穿上了以前从没穿过的黑色紧身弹力衣服，头发满是波浪，松散地垂到腰际，前面还有一抹弯曲的刘海。藏在刘海下的眼睛滴溜滴溜上下打量关正群，那眼光，象在欣赏一只宠物。关正群被她看得不自在，就找了句也没考虑恰当不恰当的话说“你回这边来了？”曹丽丽笑着白了他一眼“我和他还没办手续呢，我还有这个自由。”关正群连忙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回来就好，你们也该和好了”曹丽丽脸一撂“你说那木头？我和他和好？哼，那可能吗？”关正群说“你别这么说，文斌哪儿不好啊？对你也不是没有感情。”曹丽丽一撇嘴说“他那木头还懂得啥叫感情？”关正群笑着说“当然懂啦，要不你当初怎么会喜欢他、嫁给他呢？”曹丽丽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关正群问“你不是说文斌等我喝酒吗，他人呢？”曹丽丽扑哧一乐说“谁陪你喝酒不行呢？非得他？我就不行？”关正群以为她开玩笑，就又问“你把文斌藏起来了怎么的？他人到底哪去了？”曹丽丽不理他，起身不知从哪拿过来一瓶酒，放到茶几上，说“你看，这是正宗的法国白兰地，我从北京带回来的”关正群说“我对酒没什么研究，平时喝一点儿也是瞎喝，对这洋玩意更不懂。”“瞎喝？”曹丽丽听他这么说立刻笑得浑身乱颤“今天你就教教我瞎喝怎么喝。”关正群也笑了，既而又认真地问“文斌真不在家？”曹丽丽用不耐烦的口气说“那个呆子啊，见了我人家烦，躲到乡下他妈家去了，今晚不回来了。”“哦”关正群皱了皱眉。曹丽丽回手从身后的桌子上抽过两张纸递给关正群，关正群一看是仪器说明书的原文和翻译，就随手放进口袋。曹丽丽又说“我回来他没跟我说两句话就问我是不是要回医院住，如果回去就把这个捎给你，这不明明是赶我走吗？哼，看来我一辈子不回这个家，人家才高兴呢。”关正群没说什么，他知道曹丽丽这话一定有水分，他了解她和文斌的关系，曹丽丽一向对文斌不怎么样，如果文斌真的回乡下去了，原因也绝对不会象曹丽丽说的那样，肯定是他又受了什么委屈。以前就是这样，文斌挨了曹丽丽欺负，就忍气吞声躲到乡下他妈那去。一想到这些，关正群内心就非常愧疚，对文斌。当初若不是他，文斌和曹丽丽也许不会走到一起。那时，他还不大了解曹丽丽，见她对他的好友——英俊而有才气的中学英语教师许文斌“一见钟情”就热心撮合了他们，本以为是做了件好事，没想到，却把文斌推进了“水深火热”之中，婚后的曹丽丽品性很快暴露出来——爱慕虚荣，贪图享受。她不久便厌倦了跟文斌所过的清贫的生活，也不再用正眼看除了教书，什么“能耐”也没有的文斌了。她到外边去勾搭男人，光在医院，她就跟好几个人关系不清楚，他借值夜班跟人鬼混多次被人撞见。从外面男人身上捞到点儿甜头，她就更不把文斌当回事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实际早就名存实亡。文斌呢，太善良、太软弱、也太爱面子，他没有勇气提出离婚，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想什么呢？”曹丽丽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啊，没想什么。”他回过神来。
“你们提前放假了？”他这才想起问她。
“没有，是马院长打电话叫我提前回来几天，说有要紧的事，我下车直接去医院了，可他今天去市里办事了，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今天回不来了，让我在家呆着，说他回来就给我打电话。”
关正群说可真巧啊，我也正想找你呢，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帮忙呢。”
“需要我帮忙？是不是是不是提副院长的事儿？你是要我出面求马院长帮你的忙，是吧？我今天去医院已经听说老刘头要退了。”她的口气明显表露出她和马院长关系非同一般。象所有虚荣而浅薄的女性一样，她毫不避讳自己和异性上司间“特殊”的密切，把那当成一种身价。
“不是。”关正群回答。
“哦，那是——”曹丽丽要往下问，却又打住。她拿来两个高脚杯和几听罐头放在茶几上，又从茶几的下层端出两个罩着塑料袋的椭圆型碟子，扯掉塑料袋，里面的菜还冒着热气，显然这是刚从饭店要来不久。
关正群看他真要留他吃饭，就说“文斌不回来，我就不在这吃了，我跟你说完事儿就回去，还有别的事要办。”
曹丽丽好象生气了，一蹙弯眉“，就认识你那个哥们文斌啊？”关正群说“不是。”曹丽丽说“那就别走。”关正群面露难色“你看文斌又不在等他回来，我哪天再过来”“哈哈哈！”曹丽丽象嘲笑一个稚气的孩子似的笑起来，同时用眼睛盯着关正群的眼睛“你这么拿我当外人，还求我干什么？你求我办事，我求你陪我吃顿饭还不行吗？就算我请你为我接接风还不行吗？还没当院长呢，别拿大架子吓唬人啊。”关正群听她这么说，不好再推辞了。
曹丽丽把两个杯斟满了酒，坐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
端起酒杯，曹丽丽立刻神采飞扬起来。她扯东扯西接连讲一些她从外地带回来的不着边际的笑话啦，绯闻啦，还不时被自己的故事逗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儿。关正群听不出什么滋味儿，甚至连她讲些什么都多半都没听进脑子里去。他想快些跟她说正事，却插不上嘴，每当他抓个机会一开口，又都立刻被她给岔到一边去。关正群心里说她怎么变得这么健谈了，索性不再插嘴，把说话的机会都让给她，让她尽情地说，只等她说累了，好轮到自己。在这等待的过程中他将曹丽丽倒过来的酒一杯接一杯灌进肚
不知不觉地，一瓶酒喝光了，外面的天也暗下来了。关正群看看手表，又看看窗外。这个示意倒很奏效，曹丽丽住了嘴，起身去把灯打开，又到窗前把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还把门锁也弄了弄，回来坐好。此时，她那被粉涂得没有血色的脸蛋儿已转成绯红，似乎喝进去的酒正在那里面燃烧，而且这燃烧已经泛滥到她的眼睛，使她的眼神儿也变得火辣辣的，她看着关正群“你看，我太兴奋了，白乎起来就没完了，你着急了吧，现在快说说吧，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啊，我的大院长。”关正群皱皱眉说“你别这样叫，让别人听见这不好。”曹丽丽一听这话站起身来，咯咯笑着一摇一摆地来到关正群这边，撒娇似的一屁股坐到关正群坐的那个沙发的扶手上，身子贴到了关正群肩膀上，细碎的长发触着他的脸，一条只箍着绒裤的圆圆的大腿几乎放在了他的腿上，关正群一楞，下意识地把身体往旁边躲闪，曹丽丽却跟着往前凑，嘴唇几乎贴到了他的耳朵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你真傻，哪有别人啊？就我们两个，怕啥？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人听见，说吧，关大院长，不管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答应你。”一种厌恶从关正群心底腾起。他没想到，经过几个月的大都市生活，曹丽丽竟变得这样了，过去她对关正群也曾表露过不安分，不过对严肃正派的关正群她还没怎么敢太放肆，今天的她却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变得这么放荡露骨，竟象一只吃惯了羔羊的吊着红舌头的母狼。他有心赶快离开这里，却又不能这么就走，他清楚来见曹丽丽的目的是什么，现在能洗脱他冤枉的只有曹丽丽一个人了，不管怎样也得把话跟她说完。于是他硬着头皮把自己的事情对她讲了一遍。曹丽丽听完了，做作地理了一下头发，又凑近一些盯着关正群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要着火了“我的大主任，我还以为是啥大事儿呢，原来是这么个芝麻点儿的事儿啊，这还用个‘求’”字儿，你跟我还用这么客气呀？你这未来的大院长，我想高攀还怕攀不上呢，别说让我帮你，就是让我伺候你那也是你大主任看得起我啊，你说是不是呢？”她说着手软绵绵地搭在了关正群的肩上，关正群象被火烧了一下，忙推她的手说“小曹你喝多了吧？你休息吧，我得回去了。“他这一碰她不要紧，她就势往她怀里一倒，两条胳膊一下子箍住他的脖子，关正群慌了，他想挣脱她站起身来，可曹丽丽两片温湿的薄唇已经以暴风雨的来势袭过来，疯狂地在他那张白净的、棱角分明的脸上“蹂躏”起来，令他睁不开眼，也透不过气。曹丽丽嘴里梦呓般咕哝着“我喝醉了醉了，快醉死了，你给我醒酒吧亲爱的，来啊”她身体使劲在关正群身上揉蹭。被他这么一弄，本来喝了烈性白兰地的关正群身上开始发烫，喉咙开始发干，心律急剧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有些迷乱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着旺盛生命、健康身躯的年轻的男人。他虽然有理智的头脑，然而当诱惑的洪水汹涌而来之时，再坚固的理智的大坝也难以保证不在猛烈的冲击下动摇，乃至坍塌。他感觉腿发软了，身体里有一股燥热生出，又软绵绵膨胀开来，使他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又似有一股暖暖的潮水不知从哪里涌过来，涌过来，把他托起，带走，带进暖暖的海洋——海水一点点儿把他淹没，仿佛一闭眼，他就会沉入到温暖的万丈深渊，并在那里融化，他真想闭上眼，就这么沉下去、沉下去，那是生命中不曾有过的奇妙的感觉。就在他要闭上眼睛的一刹那，他忽然感到一种怕，似乎怕闭上眼就再也找不到自己，他于是在这种渴望沉没又害怕沉没的矛盾中挣扎，挣扎，而身体却不象是他自己的了，悠悠下坠，他使劲睁大眼睛，伸出手去，想抓住一个什么东西，恍惚中，前方有一个漂浮物，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他努力去抓它、去抓它接近了，他看清了那轮廓，是个人，再接近，他看清了这个人的五官——啊，英俊的面庞，真诚而满含忧郁的眼睛，那双眼，他那么熟悉，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啊，文斌！是他！是文斌！那个他高中三年最好的同学，那个一起游泳时曾豁出性命把溺水的他从江心救起的兄弟，此刻，他正用那双真诚而忧郁的眼睛望着他呢。就在他看清这双眼睛的一刹那，令他晕眩的海水退去了，那种即刻就要吞噬他的奇妙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刷地，他身上冒出一层冷汗，他清醒了，心里说“天哪，我这是怎么了？”这时曹丽丽已经用手在撕扯他的外衣，他猛地甩开她站起身，由于突然失去了重心，沙发翻倒了，曹丽丽也跟着翻倒在地，关正群也顾不得她，带着羞愧和自责冲出门去。
曹丽丽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轻轻擦嘴唇上磕出的血，此刻她心里最清楚不过，关正群就象一件摆在高处的精美、珍贵的艺术品，她只能在低处欣赏，却拿不到手，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他就是变成大树，也决不是她能乘凉的那棵。
几天之后，关正群“问题”调查有了结果，举报情况属实，他受了记过处分，虽然处分不算太大，但足以将他头上“后备副院长”的光环轻松摘掉了。
任士昌近来愈加精神抖擞，他每天早来晚走，工作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兢兢业业，和同事们的关系也处得空前的“火”就连有些原本好翻翻他白眼儿、说说他小话儿的人，也被他三天两顿儿的“色、啤、白”灌得没了脾气，冲他直竖大拇指喊“哥们儿”于是有人打赌说，信不信，等下次组织部门来考核后备干部，这小子能整个全优。
遗憾的是，组织部门考核的那天还没到，任士昌就出事了。一个深夜，他在曹丽丽借住的宿舍楼二楼那个房间里和她厮混，被他老婆和两个小舅子踹开门冲进来逮了个“现行”俩小舅子三拳两脚，就把他弄得鼻青脸肿，曹丽丽也被任士昌老婆挠了个满脸花。第二天任士昌躺在床上哼哼的时候，他老婆一张离婚起诉书交到了医院，同时还向纪检委告了他一状，要求对他的生活作风问题从严处理。其实他老婆早就有了外遇，早就有心和他离婚，只不过价值三十多万的楼房她舍不得撒手，所以一直把她的事儿藏得很严实，没让他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但她始终等待合适的机会把他踹开，这下机会终于逮到了，一个“背叛感情、破坏婚姻”的帽子往他脑袋上一扣，财产分割问题就轻松解决了。据说他老婆这次之所以出手这么准，是有个匿名电话给她通了风，不然别说是抓得住，就连任士昌有这事她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在医院无疑又掀起了不小的浪花，有人为此还很得意：“怎么样？我说有好戏看了，没错吧？”
和关正群一样，任士昌得了个记过处分，他的“副院长神话”不用说，也就此破灭。
马院长把任士昌叫了去，很发了一通脾气“你知道吗？提拔的事我已经给你运作得有眉目了，你自己弄砸了，弄砸了！”任士昌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狠狠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关正群和任士昌这两起事件，给马院长刺激很大，他好象觉得很抬不起头，逢人便惭愧地说“家丑啊！家丑啊！你们可别怀疑我们为了个副院长的位置窝里斗，我这当领导的就怕谁说这个啊。”
之后的几次支部生活会上，他几乎每次都要为这事做深刻检讨：“这不光是他们的问题，也是我偏重了业务方面的培养，对他们的思想教育没跟上去呦。”
没过多久，马院长病了，开会时摔倒在医院的会议桌前。什么病查不清楚，但看得出很重，头晕得连床都下不了，无奈他把办公室挪到了病房。县政府主管卫生的副县长和县卫生局的局长来看望他，劝他到大医院去好好检查一下，马院长闭着眼睛吃力地摇头“不用去，没什么，就是累一点儿，把老毛病勾起来了，老刘这一走啊，我是又团团转，又玩儿不转了，这些年，老刘没离开过医院一步，我还没太觉出有他的重要，这一走，我才知道，没这个臂膀一天也不行啊，我现在才真正知道啥叫累，唉，两副担子哪是一个肩膀挑的啊？”说话间他把手摁在了太阳穴上，显然是晕眩又加重了，领导们忙说“不行，得赶紧去检查一下”老马强打着精神又摇摇头“没事儿，我这就是累趴下了，我自己知道，歇下来就会好的，哪都不用去，现在是啥时候？别说是没啥大问题，就是真有了点儿啥毛病，挺也得挺啊，能走吗？就我这一个管事的，扔下这一大摊子走了，我能放得下心吗？”领导们被他这副态度感动了，用敬佩而又心疼的目光看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马院长歇了几秒钟，又开口说“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能挺得住。”一位领导说“你都这样了，再让你这么挺着干，哪行啊？”马院长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走啊，你们要是实在担心我，就给我找个合适的人儿，把老刘这摊儿先顶一下，解个燃眉之急，对付到老刘回来就好了。”听他这么一说，领导们好象被提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里流露出赞同。局长对副县长说“我看这是个办法，刘副院长退休都报上去了，回来也干不了几天了，反正也得配人。”副县长显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他说“原来有人跟我提过他们医院的外科主任，说这小伙子不错，可最近听说他出事儿了，现在一下子怕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吧？”
几天后，县中医院内科主任姜波，被借调过来了，接过了刘院长那摊儿工作，暂时没有什么任命，因为刘院长还属在职。
大家自然觉得新鲜，背地里免不了对姜波其人以及他和某某人的关系进行一番议论。马院长因身上的压力减轻了，病真的好起来了，不久便能下床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刘院长从南方疗养归来。一到家，他就知道了关正群的事，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脸都青了，他立刻打电话把关正群叫来，怒不可遏地问他为什么出现了这样的变故不打电话告诉他，冲他发完脾气后他起身要走，他要到局里，县里去，去为关正群讨回公道，他说，我这回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折腾折腾。关正群坚决地阻拦了他，他平静的脸上带着微笑，从这平静的笑中可以看出，经过一场风雨的洗礼，他已不知不觉向成熟迈进了一步。他拿给老刘两样东西——一个小本子，上面详细记录着那台仪器临床使用情况；一个信封，里面是去大西北支边的申请。刘院长惊愕地看着他，问：“你决定了？”关正群肯定地点点头。刘院长又问“要去多久？”关正群回答“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刘院长叹了口气说“你想清楚了为什么要去那里吗？”关正群说“想清楚了，是需要，彼此需要。那里缺人，我在那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我也需要那里艰苦环境的磨练，我觉得自己还不是一块钢。”刘院长眼睛微微有点儿潮湿，他点了点头。
刘院长回到医院上班，刚进办公楼，马院长就把他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番寒暄之后他把自己前一段生病的情况以及姜波借调的事情跟刘院长说了一遍，他征求刘院长的意见，问是否现在就跟上面说把姜波退回去，刘院长摇摇头淡然一笑说“我也累了，有人顶替我，好啊。”刘院长不糊涂，他清楚这种安排决非马院长说的那么偶然，他也知道姜波这个瓜结在哪根藤上，但他不愿意去追究这些了，关正群走了，他已经不在乎谁来打这个位置的主意，捡这个便宜，钻这个空子了，何况他又是个即将退了的人，早一天让位晚一天让位对他来说是一回事。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真的回家休息了。
又一个月过去了。此时，关正群已在大西北的一个荒凉的角落投入到一种虽艰苦，但充满激情的新的生活。刘院长也办理了退休手续，正式离开了医院。
姜波的任命不久也下来了，他正式成为s医院的副院长。
任命宣布这天晚上，在马院长家里，两个欣喜过望的人喝得大醉。姜波醉眼朦胧地问马院长：“舅，我不明白，你直接把我弄来不就得了，他关正群也好，任士昌也好，谁不得瞪眼儿瞅着？你为啥那么在乎他们，挖空心思把他俩废了呢？这不多此一举吗？”马院长醉眼歪斜地瞅着他“你，小毛孩子，知道啥？有关正群摆在那，你往哪摆？你当这个副院长，哼，谁服你？，没人服你，你好干吗？这一步要磕磕绊绊，下一步咋发展？你以为当上个副院长就完事了？脑袋太简单。你知道不？你舅我当年就是个在医院食堂卖饭票的，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靠的啥？靠志气，还有，就是每迈一步都为下一步做好打算，这就叫脑瓜儿，你小子，学吧。”姜波又问“你整关正群有点儿道理，整那个任士昌干啥呢？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还怕赶不上他吗？”马院长哈哈大笑“这你就不明白了，他舔我屁股舔了多少年了？有甜头时我一脚把他踹了，他不反过来咬我？你以为他是啥？是条狗！不但咬我，连你也会一块咬，这样的小人得罪不起。你看，我不替他办事儿，他恼我，我收拾他，他不恼我，恼谁？恼关正群呗，你想，有关正群这冤大头，谁能想到是咱爷们干的呢？任士昌这条狗，咱还得养着，还得让他继续冲咱摇尾巴呢。”姜波左手竖起大拇指，右手端杯跟马院长使劲一碰，一饮而尽，说“舅真是高！这俩冤死鬼，别人还以为他俩互相争斗两败俱伤呢，就连他俩自己也一定以为是栽在了对方手下。”马院长嘿嘿一笑“要说冤，关正群是冤啦，任士昌那小子，一点儿不冤，他要是能抓到关正群啥把柄，还能轮到咱爷们下手？再说他那生活腐化问题，也是千真万确的，不是谁栽赃给他的”姜波越发有兴致了“舅，你是咋抓到把柄的？他们的事，你咋掌握的那么清楚呢？”马院长眼里放着神秘的光彩“你知道关正群让曹丽丽‘退回去’的那两只小鸡儿哪去了吗？”姜波说“不知道。”“在这儿呢”马院长拍拍肥胖的肚皮。姜波迷惑地眯起眼睛“是这样啊，这么说曹丽丽是做了假证？我听说她过去跟关正群一个科，她对关正群还挺‘那个’的，她咋能陷害他呢？”马院长听他这么一说，乐得脖子直往后仰，样子活象只抽筋的鹅“对他‘挺那个’？哈哈，她这种女人，认实惠，她懂得谁比谁更值钱，我能让她进京学习，他关正群能吗？我能让她一个小护士改头换面当医生，他关正群行吗？她可不是给便宜不上的女人。”姜波又问“那那天晚上你让我打那个电话给任士昌老婆，你咋摸的那么准呢，知道他们在一起？”马院长又显出得意“曹丽丽这女人，风流！谁沾上谁容易出事儿，任士昌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家伙，把他俩弄到一起，还不容易？最近，我天天晚上把他俩弄到我办公室打‘八圈’打到半夜，一来二去两人就搞到一块去了，比我预想的还快。那天我是瞄准了才通知你干的。”“高！”姜波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喝起了彩。
酒喝到深夜才结束。马院长留姜波在家里住，姜波说什么也不干，到底哼着小曲歪歪斜斜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医院宿舍楼里，一个起床最早的护士去洗漱间，她穿过楼梯口时差点被什么东西拌倒，低头一看，吓得“妈呀”一声，她看到一个人横在楼梯脚下，她撒腿就往回跑，大家闻声出来，胆大的小伙子们到跟前仔细一看，认出是姜副院长，只见他鼻子、额头都是青紫的，双目紧闭，身上还残留着浓烈的酒气，显然，他是因喝多了酒，摸黑上楼从楼梯上失足滚下来了，摔下来有多久谁也不知道。
经过一番抢救，姜波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可是，他的大脑却受了严重的损伤，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记得，只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看看，有多风流，谁沾上谁出事儿”
时间真如流水，一转眼，五年又过去了。
这是五年后的事情：一个由建设边疆的功臣组成的英模事迹报告团在全国各地巡回做报告，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医学专家，他叫关正群。当他披红戴花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时候，s县不少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们激动地喊出来：“快看啊！那不是关一刀吗？”报告团经过s省的时候，s县的县委书记亲自去车把关正群接回s县住了两天，还在他工作过的地方——s县医院为他举办了一场事迹报告会，有许多人上前给他献花，竟还有这样一个场面，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农拎着两只小鸡儿踉踉跄跄挤到台前，用含着泪花的老眼看着关正群问“关大夫啊，我又给你送小鸡儿来啦。听说这几年你调到远场去了，那地方咋样啊？是不是没咱这本地鸡啊？”那场面真叫人啼笑皆非。
下午，关正群来上班，进了外科主任室没等坐下，电话响了，一接，是刘院长的声音：正群啊，你一会儿要是有空，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放下电话，关正群双手插兜在屋里转起了圈儿，他心里说，这老人家看来真是等不及了，电话催不说，又改“面催”了，我知道你急，可说明书现在译不出来我也没办法啊，我总不能把我自己当仪器拿给你吧，过去又有啥用呢？正琢磨着，一个实习生推门进来，问：“关主任，啥时候查房？”“查房？哦，现在！”他从衣架上摘下自己的白大褂，心里说：“正好，可以拖延一会儿。”
查完病房回来，他坐下来，拿起一本医学刊物在手里翻，又磨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站起身，对护士小罗交待了几句，说有事给他打电话，就出了住院处，径直朝院长办公的西楼走去。
无奈归无奈，去还是得去。老刘坐不住凳子他又怎能安静地坐住凳子呢？
其实，关正群心里的急也不比老刘差多少，要么他也不会揽下仪器安装这个差使，他就是看从远方托运来的仪器因没人会安装在那放着老刘急得团团转，这才决定自己动手试一试，要不是英文说明书没及时译出来，他也许已经把它鼓捣上了，他是个什么都能摆弄两下子的人。揽下这个活儿可好，他再也不得清净了，老刘腚跟腚催他，几乎每天问一遍：“装好了没有啊？”催得他简直哭笑不得，但他理解老刘的急。这款新型仪器是老刘渴望已久的，是他用自己医学论著的大部分稿费买来捐给医院的，况且它也许是老刘为医院做的最后一个贡献了，他能不巴望早一天看到它发挥作用吗。关正群所以急，是急老刘之所以急，他恨不能马上让老刘看到这台仪器临床使用，好了却老人家一桩心事。
在刘院长办公室门口，他和从马院长办公室出来的任士昌走了个碰头。任士昌对人总是那么亲热有加，擦肩而过时他照关正群肩膀拍了一下说“今晚有事没有？没事儿到我那喝酒去！我中彩了，五十元。”关正群笑着说“就中那么点儿，手真臭。”任士昌哈哈一笑说“臭过你才怪呢。”
s医院的年轻人中，有俩“风头”人物。一个是关正群，另一个就是任士昌。关正群，二十九岁，名牌医大的毕业生，医院“新生代”中的技术权威。任士昌，三十岁，卫校毕业，业务上虽不敢恭维，但脑瓜儿谁都佩服，一能“抓”人，二能“抓”机会，凭这也混个与关正群“彼此彼此”——一个是外科主任，一个是儿科主任，两人都是医院最年轻的中层领导、科级后备干部。这俩人，本来就挺“招风”最近更成了人们瞩目的对象，因为，退休新政策下来了，刘院长“在线儿”再过两个月，他就得退下去了，在大家看来，关正群和任士昌的时机来了，一场竞争的序幕正在拉开，于是他们纷纷猜测在这场必须有一人淘汰出局的较量中谁胜谁负。有的说关正群提拔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各方面条件都具备，是最合适不过的副院长人选，任士昌不行，当技术院长他懂什么？有人不苟同，说那可不一定，任士昌那小子不是吃素的，这机会谁能错过他也不会错过的，再说他把马院长的粗腿搂得那么紧也不会白搂吧，老马老婆生病住院，他连尿盆儿都去给倒，拍“马”千日用“马”一时，关键时刻马院长也不会不伸手托他一把吧。又有人不苟同，说小关背后不也有个刘部长吗，虽说级别比不上老马，可也是技术上最有威望的“几朝”元老，关正群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他能愿意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别人？一个自己一辈子没往上“吧唧”的人，临了为弟子“奔走”一次，兴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呢，况且关正群本身条件又没人能比。人们就这样炒，简直把他俩炒得发烫。
他们说的“刘部长”何许人？其实就是刘院长“部长”乃“不长”为啥得了这么个外号？因为官运不亨通。六十年代，医学院毕业的“小刘”响应党的号召来到了贫困落后地区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当时，s县还只是一个镇，现在这所颇具规模的县医院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镇卫生所，他来的时候，卫生所只有三个人：一个部队卫生员出身的调剂兼主治医，一个护士兼助产士，另外一个是院长———镇长的老婆，原在一所小学当老师，嫌工作累，就到这里当了院长，其实就是个挂名院长。小刘一到这里立刻派上了大用场，中医、西医，内科、外科，几把扇子一起扇，很快，他的名声扇出了方圆百里，独一无二的外科技术还为他博得了“小刘一刀”的美称。见他塌实能干，院长就把管理方面的事务也交给他做。这个女人，虽无能但并不专权，她巴不得有人代她操心，自己好落得清闲。这样一来，小刘就成了医院实际的当家主事人，医院的改天换地便是在那时开始的。在创业的日子里，他走上了副院长的岗位。斗转星移，三十多年过去了，在这三十多年中，一切都悄然发生着变化，原来的镇变成了县；当初只有四个人的镇卫生所变成了拥有上百名医护人员的县医院；小刘一刀也变成了老刘一刀。但只有一样东西没变，那就是老刘的职位，他还是副院长。这些年中院长象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可每当人们认定这回该轮到老刘的时候，都有一位满面红光的新院长笑眯眯地登上那把院长交椅，什么原因？谁也说不清，论德、论能、论勤、论绩，他当卫生局长也是绰绰有余了，可他就是当不上正院长，于是一个绝妙的绰号———“刘部长（不长）”就诞生了。老刘呢？倒达观，他对自己“长”不“长”的问题始终是个不温不火的态度。热心的人曾点化过他，说你就这么老本本一辈子都别想当一把手，你得“那个”他鼻子冷冷一哼，使热心者讨了个没趣，有人就戏谑地说人家老刘是“部级”干部，院长的职位压根儿就看不上眼儿。
他和关正群又有什么渊源呢？能让人们认定他会为关正群破自己的“戒”呢？其实他们俩的关系并不复杂，不过话要从七、八年前说起。
七、八年前，一个烦恼从天而降，一次做完手术缝刀口时，老刘感觉手中的针线有点儿模糊，过后到眼科一检查，是眼睛花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让他倚在床头抽了一宿的烟，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把刀老了，快到和自己的外科生涯说拜拜的时候了。
从一番痛苦无奈中挣扎过来之后，老刘平静了，他目光开始在年轻人堆里打量，他是在物色能接过自己这把刀的人，按他的逻辑，一所医院，少了一个刘主任或刘院长都不要紧，可没有一个“刘一刀”是坚决不行的。
有一个年轻人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就是关正群。他发现这个年轻人非同俗流，他身上没有一般年轻人身上所常见的那种浮躁，虽然有本硕连读7年的厚实的医学理论功底，但他仍不满足，仍在不停地学习、钻研。业余时间热火朝天的麻将桌上，很少看到关正群的影子，而他那时往往在查阅资料，撰写论文或是搞课题研究。有时为了一个技术上的问题请教老同志，一探讨就是两、三个小时。他感动于他这个一米八0身高的主治医师半蹲半跪在矮矮的病床边，用镊子夹着纱布轻轻地一下一下给患者清洗溃烂伤口上的脓血，一边和气地给站在旁边的护士讲怎样换药才能既减轻患者的痛苦又利于伤口的愈合。他发现了他的灵性，他们同台做手术的时候，他注意到，每当遇到棘手的问题，别的年轻医生都手足无措，关正群却会十分冷静，他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拿出非常巧妙的解决问题的方案。他还觉察到他骨子里那种清高，那种不被世俗污染的清风一样爽洁的气度，他的这种气度跟他那么相象。凭这些他就可以断定，他是个搞医的好料子，于是他以父传子业的心态，把自己三十多年积累的宝贵临床经验毫不保留地传授给他，促使他在业务上尽快成熟。果然，关正群没令他失望，只三、五年的工夫，他就以精湛的医术名气斐然，真的成了响当当的“关一刀”在老刘的力荐下，关正群接任了外科主任。其间他们结下的“父子”情缘自是不言而喻了。有人曾跟老刘开玩笑，说你这么栽培关正群，不怕有一天他把你副院长的位子抢去啊，刘院长也笑着说要是我说了算的话，我倒想把这个位子现在就给他，省得哪一天真被人抢去。
关正群推开刘院长办公室的门，刘院长正坐在沙发上抽烟，他脸色不大好看，说了声“来了？坐！”关正群也没注意他的神色，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刘院长侧过脸来问他“知道找你什么事吗？”关正群呵呵一笑“仪器的事儿呗。我上午刚给文斌打过电话，他这几天忙着准备研究生结业考试复习呢，剩下那一部分得过些天才能译完。您放心，两周之内我一定能把仪器给您安装好。”老刘慢慢弹了两下烟灰“我今天找你不是这事，是你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关正群不解地看着他“对，你的事。”老刘深吸一口烟“正群，你跟我说实话，你给人看病向人家要过好处吗？”“我？向人家要好处？”关正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这个问题简直就是笑话，但他知道老刘绝对不是跟他说笑话，他就认真地说“没有啊，您怎么问这个？”老刘说“确实没有？”关正群肯定地说“确实。”老刘点点头“我相信你，可我听到了一点儿风声，说有人举报了你这方面的事，具体内容还不大清楚，就把你叫过来问问，没有就好，我就放心了。”关正群疑惑地看着他“有人告我？”老刘说“是。”关正群说“那就奇怪了，我有什么好告的呢？”刘院长沉思一会说“如果你真没做过什么，那么这个举报的来由无非有两种：一种是群众搞错了，要么是张冠李戴，要么是由什么事引起了对你的误会。另一种嘛你说呢？”他眼睛盯着关正群。“您是说诬告？”关正群会意。老刘点点头说“有这可能。”“哦”关正群似有所悟。接下来他们谁都不再说话，空气好象一下子凝固了。过了足足有半分多钟，老刘打破沉默，他摇摇头，象是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呀，这个时候对你下手，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对方没有十足的把握让你栽跟头，他是不会这么干的，你想，他这样干无疑是把大家的视线往自己身上引，能整倒你，值。整不倒你，反露出自己的‘尾巴’，等于搬石头砸自己，他何苦呢？他有啥把握让你栽？就凭一个诬告？有那么蠢的人吗？”关正群说也是啊。老刘又说“要这么看诬告的可能性还不大，十有八九是群众搞错了，要真是这样倒没什么，群众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等误会解除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也不用把它太放在心上，不过，以后凡事要留神些，尽量别再出让群众误会的事。再一个，你也得有个思想准备，准备接受调查，若真有这个举报，那么纪检部门调查核实这一环是少不了的，到时候你要冷静地做好解释。”关正群说知道了。
果然，第二天纪检就派来个三人调查组，来核实关正群的“勒索患者”问题。因为心里没鬼，也因为提前有了思想准备，关正群一点儿都没有惊慌。他坐在调查人员对面，望着他们严肃的面孔，心里还不禁暗暗发笑，笑他们的煞有介事。他希望他们快点儿开口，好让他早点儿知道自己被举报的究竟是啥事儿，把脑袋里的悬念摘掉。然而，当调查人员把这样一个问题摆在他面前：“关正群同志，有人反映你前年春节前向一位姓冯的患者索要过本地鸡，有这事吗？”他的嘴张大了，半天答不上来话。
时光退回到两年前——
腊月大风雪的深夜，休息在家的关正群正在灯下看书，突然，砰砰的敲门声和“关大夫！”“关大夫！”的叫喊声惊天动响起。爱人和一岁多的孩子被惊醒了，孩子哇哇大哭。关正群猜出了是怎么回事，赶忙去开门，门一开，一个雪人撞进来，一把抱住他的腿，带着哭腔叫：“关大夫你行行好，救救我老伴啊，人快要不行了。”关正群一听就明白了，他顾不得细打量这个人，披上大衣就往外走，他知道，晚一分钟，就可能误了一条人命。
外科病房里，雪亮的灯光照着病床上直挺挺躺着的病人，病人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双眼紧闭，脸象蜡纸一样黄亮黄亮的，肚子鼓得象个气枕头，呼吸非常微弱，要不是偶而的一下抽搐，简直都看不出她是个活人。关正群认真地给她做着检查，一边听老汉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述说：他是八十里外乡下的，老伴前几天肚子疼，村卫生所当慢性阑尾炎给打了两天点滴，结果没治好不说倒大劲儿了，今天晚上肚子突然胀得老大，疼得头直撞墙，就求个四轮车连夜送到这来了，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值班大夫却说治不了叫转院，老人看看漫天大雪，想想到市医院二百多里的路程，绝望地蹲在医院的走廊里抱头哭泣，一个好心的住院病人给他出了主意——去找关大夫。
几分钟后，关正群对身边的护士说：“马上准备肠梗阻手术！”当班医生小宋凑近他的耳朵：“老关，都这样了，能下了手术台吗？咱可别粘手——”关正群眉毛一竖拧“我主刀，出事是我的。”
手术一直做到天亮，意外地成功。走下手术台时，关正群的内衣已经被汗水浸得沾在身上了，他倒在椅子上，疲惫而轻松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半个月后，病人出院了，临走前，老汉悄悄来到关正群的主任室，看看屋里没其他人，就从怀里摸出一个黑糊糊的手绢小包，双手捧到关正群面前，眼里含着泪花说“多亏你了关大夫，没你，老婆子就糟践了，这八十多快钱，治病没花了，你拿着，孩子，就算大爷谢你了。”关正群说这可不行，他赶忙推开那个包，无意中，目光触到了老汉的手，他的心一缩，这是一双多么奇特的老人手啊，密密层层的皱纹间夹着刀割般的大大小小的裂口，裂得深的地方象小孩的嘴，还往外渗着血。这裂口是农村劳动力的典型标志，作为医生，经常接触老百姓，这标志他已经相当熟悉了，但它和累累皱纹搭配在一起他却还不多见。他不禁问老汉“多的年纪了？”老汉回答“七十二了。”他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啊？”老汉说“就老两口，没儿没女。”“哦！”关正群明白了。似乎下意识地，他回手从地上拎起医院刚分的还没来得及拿回家的五斤鸡蛋塞到他手上说“拿着吧，回去给病人加点儿营养。”
腊月二十六、二十七，关正群串休，他带爱人和孩子回了趟省城，因为科主任春节值班，不能回家跟亲人过团圆年，他就赶在春节前回去看看父母。两天后的早晨他来上班，一推门，嘎嘎嘎刺耳的鸡叫声吓了他一跳，几片鸡毛同时飞舞到他的眼前，进门一看，两只麻绳拴着腿的小鸡儿正在门后扑棱，地上已经有好几滩绿色的鸡屎。关正群捂着鼻子大声叫“这是怎么搞的？谁把这当养鸡场了？”护士长曹丽丽从隔壁房间一扭一摆地过来，抿嘴笑着说“谁弄的？问你自己呗。”“问我？问我什么？”关正群不明白她卖什么关子。“这是人家给你送的礼，昨天送你家去你家里没人，就放到这儿了。”“给我送的礼？谁啊？”“就是那个老婆肠梗阻的姓———姓冯的老头。”“哦，”关正群明白怎么回事了。“那你怎么不让他拿回去，怎么收下了？”曹丽丽说“给你送东西，我能给打发回去？”关正群说“什么给你给我的？给谁都不能要”曹丽丽撇撇嘴巴说“给我我就要，可是没人给呦，咱又不是大牌医生。”关正群打断她说“别贫了，得想法给人退回去。”曹丽丽说“是他自己送的又不是你要的，你怕什么？”关正群说“我不是怕什么，是不想收，你不知道那家人啥条件，两只鸡对别人不算什么，对他们不一样。”正这时，桌上电话响了，是通知关正群到支部会议室去开“三讲”教育会，他就吩咐曹丽丽“麻烦你替我查查，看那老冯头家住在哪，回头好想法给他退回去。”曹丽丽看他是动真个的，就应了一声。心里却说，不就两只小鸡儿吗，多大的事儿了？等关正群走了，她拿出住院记录翻起来，翻几下，又不禁回头看看那两只鸡，嘿，纯本地鸡，她过去用手拎拎，还挺沉，心想退回去多可惜呀，就是自己不吃，送礼也是好的啊。她心眼儿活动了，偷眼看看身边没人，赶快找来个大布袋，把鸡往里一塞，拎起来快步下楼出了医院，直奔住在医院附近的马院长家。
等关正群再问起此事儿，曹丽丽说已经托一个和老冯头认识的出院病人把鸡给捎回去了。关正群还谢了她。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关正群做梦也没想到被检举的竟是这件事儿，由于出乎意料，他一时竟不知怎样回答好，说有，事实和举报上说的完全是两个性质，说没有吧，它的确又不是空穴来风。他窘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没有，也说不出有。见他这副神态，调查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位打开记录本说“那就请你把经过说一下好吗？”听说让他讲经过，关正群的思绪才一下子有了着落，他知道从何说起了，于是，一边回忆，一边讲述起那件事的原委。几个人认真地听、记。末了问“谁能证明你讲的这些是真的呢？”关正群说患者老冯和当时的外科护士长曹丽丽。又问“曹丽丽现在在吗？”关正群说她在北京进修快回来了，再问“那个老冯能找到吗？”关正群说“能，住院手术的底子都留着呢，能查到。”
送走调查组，关正群带着鸟屎拉在头上那般窝囊心情来到刘院长那儿，把调查的内容和经过跟老刘学了。刘院长听后问他“这件事当时知道的人多吗？患者知道不？”关正群说“他是大张旗鼓送到住院处来的，应该有不少人知道，包括患者。”老刘沉思了一会，发表了他的看法：“我看，这事还是一场误会，不是谁故意搞鬼，你想，谁要是利用这事整你，他不可能不对这件事了如指掌。明知道有两个现成的证人在，真相一查就水落石出，他还敢这么干？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事如果一暴光，不但对你无损害，反倒会提高你的威信，他会那么蠢，连害你和帮你都分不清？所以啊，我说这事没有什么来头，就是不了解情况的群众干的。现在全党上下搞“三讲”搞得热火朝天，在这个大气候下，不少党员、干部沾点儿“腐败”味儿的陈芝麻、烂谷子也都给群众翻出来了，其中有的也是捕风捉影的事情，你大概就是赶上这个点儿了。”他接下来叹了口气，又说“近几年啊，在我们的队伍里，也的确出了些败坏行风的人，他们把我们的形象弄完了，让许多群众对我们有偏见了，唉！要说冤其实也不冤啊。”听他这么一说，关正群心里敞亮了许多。
关正群被查的事第二天就在医院里传开了，一夜之间，他成了“新闻”人物，人们暗暗“关注”他，悄悄谈论他；跟他说话也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象怕一不留神哪句话说走了嘴，触碰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也有人故意回避他，跟他拉开距离。许多人都是这样，看你发达，哪怕听说你要发达，就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寻找或创造一切机会来拥抱你；看你倒霉，哪怕是预感到你要倒霉，含蓄一点儿，就使个分身术，把真正的自己从那个和你贴得黏黏糊糊的躯壳中悄悄抽出去，不含蓄，干脆直接撤了。
这种空气关正群不能不有所察觉，他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他觉得这样对他不公平，但却又无可奈何，自己总不能一个个去跟人解释说自己是清白的吧。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就是沉默，在忍耐和沉默中等待调查的结果。好在他心中有底———他的“问题”用不了多久就会澄清，那时，在人们心目中他就又是原来的那个“冰清玉洁”的关正群。这样一想，他就坦然了许多，也便能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潇洒姿态面对眼前的所有“冷遇”了。
马院长也找他谈了话，告诉他，领导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信任他的，要他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身正别怕影子歪，谁爱说啥说啥，别在乎，安心工作。领导的安慰和鼓励使他内心感到温暖。
刘院长去南方疗养了，在关正群被“审查”后的第二周，是马院长托关系给弄的疗养指标。马院长说老刘这些年有不少出去的机会都没去，因为放不下医院的事物，现在要退了，恐怕以后公费出去的机会不多了，趁没离岗之际，出去一趟吧。老马的这番情意老刘难却，加之退休的日子越迫近他的心绪越烦乱，老刘就同意出去走走。那天关正群把他送到火车站，他们坐在候车室里谈了好半天，老刘告诉关正群说上头只要能说上话的地方他都说话了，关于下一任副院长的人选，他想他们应该不会不优先考虑他。他还嘱咐关正群不要被眼前这点儿麻烦搞乱了手脚，要稳住自己的情绪，好好工作。他要他相信组织，说组织上会给他一个公道。他还说等他回来后再去为他的事情跑一跑。关正群被他这般真诚和关心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一场雨突然降临，往往最初几个雨点砸在脑门儿上，最让人惊慌、难受，多淋一会儿，反倒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关正群正象这被“淋”的人，几天下来，他似乎有些适应了周围的气候，加上刘院长他们给他的关心、鼓励，他心境渐渐好转。
这天上午，他做了一个大手术，从手术室出来已经中午12点多了，他觉得腰酸腿沉，就不想回家了，决定到医院食堂对付一顿儿。
他走进餐厅的时候，人们早已开始用餐了，由于屋里人多，没成家的和家远的职工加起来有三、四十人，所以谁也没注意到他进来。他也没想打扰别人，打了饭就在一个角落找张空桌坐下，近旁两、三个人看见了他，和他点头打了招呼。
餐厅里气氛很不错，人们一边吃饭一边无拘无束地闲聊。在紧张刻板的环境中工作了一上午的医护人员们，把吃饭的时间当成了难得的休闲时光。你一句、我一句，街头巷尾、天南地北的奇闻趣事儿，都搬到餐桌上来了。不时有说笑声钻进关正群的耳朵，让他也忍俊不禁，一种似乎久违的愉悦又回到他心中，使他身心舒展开来，疲惫也随之消失了大半。
猛然，有争吵声穿透了人们的谈笑，使屋里的空气陡然一变。人们止住说笑停下筷子朝争吵发出的地方看。关正群也好奇地看过去。
那是离关正群坐的位置较远的住宿单身那一桌，争吵的是外科护士小罗和妇产科护士刘亚杰，她们俩都面红耳赤。
“他不就是你们主任吗，溜啥须呀？我说他跟你有啥关系啊？”这个刘亚杰是医院有名的嘴大舌长的愣头青。
“跟我没啥关系，我就是不乐意听背地嚼人家舌头！”小罗也不是个让人的茬儿。
“哼！我嚼舌头？他向患者要小鸡儿这事谁不知道啊？你问问大伙，你问问大伙啊。”
关正群一口饭噎在了喉咙口儿。
近旁的人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埋下头赶快吃饭，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谁看见他要了？谁看见了？”
“那还用看见？别人咋没挨告呢？”
“哼，告就是真的？无事生非的人多了，少见多怪！”
“你是说我造谣呗？告诉你，人家纪检已经找那家人核实了，人家没敢说他要，说是自己主动送的。他还说小鸡给人退回去了，真有意思，心里没鬼撒那谎干啥呀？”
关正群捱了当头一棒。
“你又不是纪检的，你啥都知道啊？”
“我当然知道了，去核实的就是我表姐夫”
周围的人阻止着她俩的争吵，劝阻声、敲盘子、敲碗声把她俩的争吵打断了。小罗不服气，见又吵不过刘亚杰，就把碗筷一推，站起身气呼呼地出去了。
见她败走了，满脸通红的刘亚杰显出胜利的得意，她用眼睛斜着门口说：“这外科是怎么了？护士都迷上主任了呢？”立刻有人制止她：“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小罗可不是那种人。”
那张桌平静下来，其他桌立刻更热闹了，因为有了新的热门儿话题。似乎一有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人们就可以无所顾及地把本来隐蔽的话题大模大样地拿到桌面上来了，这种“放松”给他们带来了一种特殊的兴奋，似乎他们早就盼着有那么个捅破“窗户纸”的人，尽管谁都不想亲自充当这个人。
“瞧见没？都是鸡惹的祸，以后管住自己的嘴，少吃鸡！”引来一阵哄笑。
“哎，你说这个小关看似个‘清教徒’，怎么也会弄出这磕碜事儿呢？”
“干净？走路不哼哼都是好人！”
“这可真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啊’，看来竞争要进入白热化了。”
“平时看上去关系都不错，这时候咋好意思这么干呢？”
“哼，权利面前无父子，何况是一个槽子上的俩叫驴呢？”又引来一阵哄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回有戏看了，看他反过来咋琢磨他吧。”
“小关会那个吗？”
“哈哈，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啥叫不会？”
“这么一整这个机会他十有八九是捞不着了，可惜了。”
“也没啥可惜的，现在就搜刮，将来要是真上去了，说不定还会怎么样呢？”
关正群咬着嘴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血直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响，人们后来又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仿佛麻木了，人们什么时候走光的他似乎都毫无察觉，直到收拾碗筷的师傅来到他面前，他才恍然站起身，离开餐厅。
出门一见风，他才觉得脸象被撕掉一层皮似的火辣辣的难受，用手一摸，滚烫，他感到一阵恶心，刚才吃进去的鸡块炖土豆不知怎么在胃里翻腾起来，他弯下身，恨不能把它一顿下全呕出来。
一中午，他都在外面晃悠，失魂落魄了一般，那份“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潇洒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又仿佛藏在近处，蹲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冲他哧哧笑他懊恼极了，用右拳头使劲地砸自己的左拳头。他并非在乎什么“机会”什么“副院长的职位”他是受不了人格的诋毁和侮辱。“老冯头为什么要冤枉我？为什么要冤枉我？”这个冰凉的问号在他一锅热粥似的脑子里来回搅动他突然有一种冲动——我要去找老冯头当面问清楚，现在就去。他大步流星回到主任室，拉开卷柜去翻老冯头老伴的住院底子，翻了几下，忽然又觉得不对劲儿，他停下来，慢慢回到桌前，端起桌上的半杯残茶咕嘟咕嘟灌进肚子，坐下来大口喘息了几下，脑袋立时清醒了许多。他拍拍自己的后脑勺，我怎么这么冲动呢？他们只说调查了老冯头，并没说调查曹丽丽啊，调查完曹丽丽才能拿出最终结论啊，我有必要找老冯头吗？我应该找曹丽丽，她一出面谎话和谣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他操起桌上的电话，他要找文斌，问曹丽丽什么时候能回来或怎样能和她联系上，号码拨了一半他又停下了，他忽然想起了他们分居的事，曹丽丽去北京学习之前就已经和文斌分居好几个月了，文斌前些日子跟他喝酒时还和他提起曹丽丽去北京进修这么久没给他打过一个电话，他连她具体在哪都不清楚。于是他把电话又放下了，站起身在屋里踱开了步，踱来踱去，无意中，目光碰到了墙上的挂历，他心中忽而一亮，曹丽丽放假的日期不就要到了吗？
下午，关正群觉得头仍有些发胀，他提醒自己：不能想别的，医生在工作时间内是不能心不静的。尽管这么提醒，精神还是难免“溜号”
一位年轻妈妈抱着4、5岁的男孩来到主任室，这孩子是个“重伤号”他把伐倒的树头当马骑，树头翻了个儿，上面的半截树杈把他的屁股给刮烂了，缝了十多针，住院七、八天了还不能提裤子。年轻妈妈把孩子抱到关正群面前，说“大夫，你看这小鸡儿又肿”“什么？”关正群一激灵，象被针刺了一下，他下意识地重复“小鸡，哦？小鸡”又象没听懂似的盯着那年轻妇女的眼睛“你说什么？”那妇女本来就腼腆，见他这样问，脸忽地红了，垂下头说“就是哎我是说，孩子的”她想说，却又不知怎样能说清楚，越尴尬就越着急，越着急也越尴尬，脸由红憋成了紫，就用目光示意他往孩子大腿根儿看“哦”关正群忽然明白了，他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坐在他对面的实习生把这个场面全看在眼里，她实在忍不住了，就趴在桌子上偷着笑，肩膀一个劲儿地抖动，看她这样，关正群才意识到自己出了好大个洋相，脸也腾的一下红了，他强做镇静给孩子看了病，等妇女一走，他三步两步跨出门去，到楼门口吹了好大一阵凉风
这一下午真如同过了一年，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他没精打采地穿上大衣往外走，刚一迈步，电话响了，他又回身来接，心里说，谁这么麻烦，下班了还打电话，可一听声音，立刻兴奋了，是曹丽丽。曹丽丽要他去她家，说文斌等他喝酒。
文斌家里，关正群坐在沙发上，曹丽丽翘着二郎腿坐在他对面的一只凳子上。几个月的京城生活，让曹丽丽变化不少，割了双眼皮儿，看样子还减了肥，穿上了以前从没穿过的黑色紧身弹力衣服，头发满是波浪，松散地垂到腰际，前面还有一抹弯曲的刘海。藏在刘海下的眼睛滴溜滴溜上下打量关正群，那眼光，象在欣赏一只宠物。关正群被她看得不自在，就找了句也没考虑恰当不恰当的话说“你回这边来了？”曹丽丽笑着白了他一眼“我和他还没办手续呢，我还有这个自由。”关正群连忙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回来就好，你们也该和好了”曹丽丽脸一撂“你说那木头？我和他和好？哼，那可能吗？”关正群说“你别这么说，文斌哪儿不好啊？对你也不是没有感情。”曹丽丽一撇嘴说“他那木头还懂得啥叫感情？”关正群笑着说“当然懂啦，要不你当初怎么会喜欢他、嫁给他呢？”曹丽丽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关正群问“你不是说文斌等我喝酒吗，他人呢？”曹丽丽扑哧一乐说“谁陪你喝酒不行呢？非得他？我就不行？”关正群以为她开玩笑，就又问“你把文斌藏起来了怎么的？他人到底哪去了？”曹丽丽不理他，起身不知从哪拿过来一瓶酒，放到茶几上，说“你看，这是正宗的法国白兰地，我从北京带回来的”关正群说“我对酒没什么研究，平时喝一点儿也是瞎喝，对这洋玩意更不懂。”“瞎喝？”曹丽丽听他这么说立刻笑得浑身乱颤“今天你就教教我瞎喝怎么喝。”关正群也笑了，既而又认真地问“文斌真不在家？”曹丽丽用不耐烦的口气说“那个呆子啊，见了我人家烦，躲到乡下他妈家去了，今晚不回来了。”“哦”关正群皱了皱眉。曹丽丽回手从身后的桌子上抽过两张纸递给关正群，关正群一看是仪器说明书的原文和翻译，就随手放进口袋。曹丽丽又说“我回来他没跟我说两句话就问我是不是要回医院住，如果回去就把这个捎给你，这不明明是赶我走吗？哼，看来我一辈子不回这个家，人家才高兴呢。”关正群没说什么，他知道曹丽丽这话一定有水分，他了解她和文斌的关系，曹丽丽一向对文斌不怎么样，如果文斌真的回乡下去了，原因也绝对不会象曹丽丽说的那样，肯定是他又受了什么委屈。以前就是这样，文斌挨了曹丽丽欺负，就忍气吞声躲到乡下他妈那去。一想到这些，关正群内心就非常愧疚，对文斌。当初若不是他，文斌和曹丽丽也许不会走到一起。那时，他还不大了解曹丽丽，见她对他的好友——英俊而有才气的中学英语教师许文斌“一见钟情”就热心撮合了他们，本以为是做了件好事，没想到，却把文斌推进了“水深火热”之中，婚后的曹丽丽品性很快暴露出来——爱慕虚荣，贪图享受。她不久便厌倦了跟文斌所过的清贫的生活，也不再用正眼看除了教书，什么“能耐”也没有的文斌了。她到外边去勾搭男人，光在医院，她就跟好几个人关系不清楚，他借值夜班跟人鬼混多次被人撞见。从外面男人身上捞到点儿甜头，她就更不把文斌当回事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实际早就名存实亡。文斌呢，太善良、太软弱、也太爱面子，他没有勇气提出离婚，只能默默地忍受着。
“想什么呢？”曹丽丽打断他的胡思乱想。
“啊，没想什么。”他回过神来。
“你们提前放假了？”他这才想起问她。
“没有，是马院长打电话叫我提前回来几天，说有要紧的事，我下车直接去医院了，可他今天去市里办事了，我给他打电话他说今天回不来了，让我在家呆着，说他回来就给我打电话。”
关正群说可真巧啊，我也正想找你呢，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帮忙呢。”
“需要我帮忙？是不是是不是提副院长的事儿？你是要我出面求马院长帮你的忙，是吧？我今天去医院已经听说老刘头要退了。”她的口气明显表露出她和马院长关系非同一般。象所有虚荣而浅薄的女性一样，她毫不避讳自己和异性上司间“特殊”的密切，把那当成一种身价。
“不是。”关正群回答。
“哦，那是——”曹丽丽要往下问，却又打住。她拿来两个高脚杯和几听罐头放在茶几上，又从茶几的下层端出两个罩着塑料袋的椭圆型碟子，扯掉塑料袋，里面的菜还冒着热气，显然这是刚从饭店要来不久。
关正群看他真要留他吃饭，就说“文斌不回来，我就不在这吃了，我跟你说完事儿就回去，还有别的事要办。”
曹丽丽好象生气了，一蹙弯眉“，就认识你那个哥们文斌啊？”关正群说“不是。”曹丽丽说“那就别走。”关正群面露难色“你看文斌又不在等他回来，我哪天再过来”“哈哈哈！”曹丽丽象嘲笑一个稚气的孩子似的笑起来，同时用眼睛盯着关正群的眼睛“你这么拿我当外人，还求我干什么？你求我办事，我求你陪我吃顿饭还不行吗？就算我请你为我接接风还不行吗？还没当院长呢，别拿大架子吓唬人啊。”关正群听她这么说，不好再推辞了。
曹丽丽把两个杯斟满了酒，坐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
端起酒杯，曹丽丽立刻神采飞扬起来。她扯东扯西接连讲一些她从外地带回来的不着边际的笑话啦，绯闻啦，还不时被自己的故事逗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儿。关正群听不出什么滋味儿，甚至连她讲些什么都多半都没听进脑子里去。他想快些跟她说正事，却插不上嘴，每当他抓个机会一开口，又都立刻被她给岔到一边去。关正群心里说她怎么变得这么健谈了，索性不再插嘴，把说话的机会都让给她，让她尽情地说，只等她说累了，好轮到自己。在这等待的过程中他将曹丽丽倒过来的酒一杯接一杯灌进肚
不知不觉地，一瓶酒喝光了，外面的天也暗下来了。关正群看看手表，又看看窗外。这个示意倒很奏效，曹丽丽住了嘴，起身去把灯打开，又到窗前把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还把门锁也弄了弄，回来坐好。此时，她那被粉涂得没有血色的脸蛋儿已转成绯红，似乎喝进去的酒正在那里面燃烧，而且这燃烧已经泛滥到她的眼睛，使她的眼神儿也变得火辣辣的，她看着关正群“你看，我太兴奋了，白乎起来就没完了，你着急了吧，现在快说说吧，什么事儿要我帮忙啊，我的大院长。”关正群皱皱眉说“你别这样叫，让别人听见这不好。”曹丽丽一听这话站起身来，咯咯笑着一摇一摆地来到关正群这边，撒娇似的一屁股坐到关正群坐的那个沙发的扶手上，身子贴到了关正群肩膀上，细碎的长发触着他的脸，一条只箍着绒裤的圆圆的大腿几乎放在了他的腿上，关正群一楞，下意识地把身体往旁边躲闪，曹丽丽却跟着往前凑，嘴唇几乎贴到了他的耳朵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你真傻，哪有别人啊？就我们两个，怕啥？现在我们说什么都没人听见，说吧，关大院长，不管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你说出来，我都会答应你。”一种厌恶从关正群心底腾起。他没想到，经过几个月的大都市生活，曹丽丽竟变得这样了，过去她对关正群也曾表露过不安分，不过对严肃正派的关正群她还没怎么敢太放肆，今天的她却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变得这么放荡露骨，竟象一只吃惯了羔羊的吊着红舌头的母狼。他有心赶快离开这里，却又不能这么就走，他清楚来见曹丽丽的目的是什么，现在能洗脱他冤枉的只有曹丽丽一个人了，不管怎样也得把话跟她说完。于是他硬着头皮把自己的事情对她讲了一遍。曹丽丽听完了，做作地理了一下头发，又凑近一些盯着关正群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要着火了“我的大主任，我还以为是啥大事儿呢，原来是这么个芝麻点儿的事儿啊，这还用个‘求’”字儿，你跟我还用这么客气呀？你这未来的大院长，我想高攀还怕攀不上呢，别说让我帮你，就是让我伺候你那也是你大主任看得起我啊，你说是不是呢？”她说着手软绵绵地搭在了关正群的肩上，关正群象被火烧了一下，忙推她的手说“小曹你喝多了吧？你休息吧，我得回去了。“他这一碰她不要紧，她就势往她怀里一倒，两条胳膊一下子箍住他的脖子，关正群慌了，他想挣脱她站起身来，可曹丽丽两片温湿的薄唇已经以暴风雨的来势袭过来，疯狂地在他那张白净的、棱角分明的脸上“蹂躏”起来，令他睁不开眼，也透不过气。曹丽丽嘴里梦呓般咕哝着“我喝醉了醉了，快醉死了，你给我醒酒吧亲爱的，来啊”她身体使劲在关正群身上揉蹭。被他这么一弄，本来喝了烈性白兰地的关正群身上开始发烫，喉咙开始发干，心律急剧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有些迷乱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有着旺盛生命、健康身躯的年轻的男人。他虽然有理智的头脑，然而当诱惑的洪水汹涌而来之时，再坚固的理智的大坝也难以保证不在猛烈的冲击下动摇，乃至坍塌。他感觉腿发软了，身体里有一股燥热生出，又软绵绵膨胀开来，使他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又似有一股暖暖的潮水不知从哪里涌过来，涌过来，把他托起，带走，带进暖暖的海洋——海水一点点儿把他淹没，仿佛一闭眼，他就会沉入到温暖的万丈深渊，并在那里融化，他真想闭上眼，就这么沉下去、沉下去，那是生命中不曾有过的奇妙的感觉。就在他要闭上眼睛的一刹那，他忽然感到一种怕，似乎怕闭上眼就再也找不到自己，他于是在这种渴望沉没又害怕沉没的矛盾中挣扎，挣扎，而身体却不象是他自己的了，悠悠下坠，他使劲睁大眼睛，伸出手去，想抓住一个什么东西，恍惚中，前方有一个漂浮物，他看不清那是什么，他努力去抓它、去抓它接近了，他看清了那轮廓，是个人，再接近，他看清了这个人的五官——啊，英俊的面庞，真诚而满含忧郁的眼睛，那双眼，他那么熟悉，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啊，文斌！是他！是文斌！那个他高中三年最好的同学，那个一起游泳时曾豁出性命把溺水的他从江心救起的兄弟，此刻，他正用那双真诚而忧郁的眼睛望着他呢。就在他看清这双眼睛的一刹那，令他晕眩的海水退去了，那种即刻就要吞噬他的奇妙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刷地，他身上冒出一层冷汗，他清醒了，心里说“天哪，我这是怎么了？”这时曹丽丽已经用手在撕扯他的外衣，他猛地甩开她站起身，由于突然失去了重心，沙发翻倒了，曹丽丽也跟着翻倒在地，关正群也顾不得她，带着羞愧和自责冲出门去。
曹丽丽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用手背轻轻擦嘴唇上磕出的血，此刻她心里最清楚不过，关正群就象一件摆在高处的精美、珍贵的艺术品，她只能在低处欣赏，却拿不到手，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他就是变成大树，也决不是她能乘凉的那棵。
几天之后，关正群“问题”调查有了结果，举报情况属实，他受了记过处分，虽然处分不算太大，但足以将他头上“后备副院长”的光环轻松摘掉了。
任士昌近来愈加精神抖擞，他每天早来晚走，工作比任何时候都更显得兢兢业业，和同事们的关系也处得空前的“火”就连有些原本好翻翻他白眼儿、说说他小话儿的人，也被他三天两顿儿的“色、啤、白”灌得没了脾气，冲他直竖大拇指喊“哥们儿”于是有人打赌说，信不信，等下次组织部门来考核后备干部，这小子能整个全优。
遗憾的是，组织部门考核的那天还没到，任士昌就出事了。一个深夜，他在曹丽丽借住的宿舍楼二楼那个房间里和她厮混，被他老婆和两个小舅子踹开门冲进来逮了个“现行”俩小舅子三拳两脚，就把他弄得鼻青脸肿，曹丽丽也被任士昌老婆挠了个满脸花。第二天任士昌躺在床上哼哼的时候，他老婆一张离婚起诉书交到了医院，同时还向纪检委告了他一状，要求对他的生活作风问题从严处理。其实他老婆早就有了外遇，早就有心和他离婚，只不过价值三十多万的楼房她舍不得撒手，所以一直把她的事儿藏得很严实，没让他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但她始终等待合适的机会把他踹开，这下机会终于逮到了，一个“背叛感情、破坏婚姻”的帽子往他脑袋上一扣，财产分割问题就轻松解决了。据说他老婆这次之所以出手这么准，是有个匿名电话给她通了风，不然别说是抓得住，就连任士昌有这事她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在医院无疑又掀起了不小的浪花，有人为此还很得意：“怎么样？我说有好戏看了，没错吧？”
和关正群一样，任士昌得了个记过处分，他的“副院长神话”不用说，也就此破灭。
马院长把任士昌叫了去，很发了一通脾气“你知道吗？提拔的事我已经给你运作得有眉目了，你自己弄砸了，弄砸了！”任士昌眼泪差点儿掉下来，他狠狠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关正群和任士昌这两起事件，给马院长刺激很大，他好象觉得很抬不起头，逢人便惭愧地说“家丑啊！家丑啊！你们可别怀疑我们为了个副院长的位置窝里斗，我这当领导的就怕谁说这个啊。”
之后的几次支部生活会上，他几乎每次都要为这事做深刻检讨：“这不光是他们的问题，也是我偏重了业务方面的培养，对他们的思想教育没跟上去呦。”
没过多久，马院长病了，开会时摔倒在医院的会议桌前。什么病查不清楚，但看得出很重，头晕得连床都下不了，无奈他把办公室挪到了病房。县政府主管卫生的副县长和县卫生局的局长来看望他，劝他到大医院去好好检查一下，马院长闭着眼睛吃力地摇头“不用去，没什么，就是累一点儿，把老毛病勾起来了，老刘这一走啊，我是又团团转，又玩儿不转了，这些年，老刘没离开过医院一步，我还没太觉出有他的重要，这一走，我才知道，没这个臂膀一天也不行啊，我现在才真正知道啥叫累，唉，两副担子哪是一个肩膀挑的啊？”说话间他把手摁在了太阳穴上，显然是晕眩又加重了，领导们忙说“不行，得赶紧去检查一下”老马强打着精神又摇摇头“没事儿，我这就是累趴下了，我自己知道，歇下来就会好的，哪都不用去，现在是啥时候？别说是没啥大问题，就是真有了点儿啥毛病，挺也得挺啊，能走吗？就我这一个管事的，扔下这一大摊子走了，我能放得下心吗？”领导们被他这副态度感动了，用敬佩而又心疼的目光看着他，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马院长歇了几秒钟，又开口说“你们不用为我担心，我能挺得住。”一位领导说“你都这样了，再让你这么挺着干，哪行啊？”马院长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走啊，你们要是实在担心我，就给我找个合适的人儿，把老刘这摊儿先顶一下，解个燃眉之急，对付到老刘回来就好了。”听他这么一说，领导们好象被提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里流露出赞同。局长对副县长说“我看这是个办法，刘副院长退休都报上去了，回来也干不了几天了，反正也得配人。”副县长显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他说“原来有人跟我提过他们医院的外科主任，说这小伙子不错，可最近听说他出事儿了，现在一下子怕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吧？”
几天后，县中医院内科主任姜波，被借调过来了，接过了刘院长那摊儿工作，暂时没有什么任命，因为刘院长还属在职。
大家自然觉得新鲜，背地里免不了对姜波其人以及他和某某人的关系进行一番议论。马院长因身上的压力减轻了，病真的好起来了，不久便能下床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刘院长从南方疗养归来。一到家，他就知道了关正群的事，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脸都青了，他立刻打电话把关正群叫来，怒不可遏地问他为什么出现了这样的变故不打电话告诉他，冲他发完脾气后他起身要走，他要到局里，县里去，去为关正群讨回公道，他说，我这回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要折腾折腾。关正群坚决地阻拦了他，他平静的脸上带着微笑，从这平静的笑中可以看出，经过一场风雨的洗礼，他已不知不觉向成熟迈进了一步。他拿给老刘两样东西——一个小本子，上面详细记录着那台仪器临床使用情况；一个信封，里面是去大西北支边的申请。刘院长惊愕地看着他，问：“你决定了？”关正群肯定地点点头。刘院长又问“要去多久？”关正群回答“也许几年，也许几十年。”刘院长叹了口气说“你想清楚了为什么要去那里吗？”关正群说“想清楚了，是需要，彼此需要。那里缺人，我在那能发挥更大的作用。我也需要那里艰苦环境的磨练，我觉得自己还不是一块钢。”刘院长眼睛微微有点儿潮湿，他点了点头。
刘院长回到医院上班，刚进办公楼，马院长就把他迎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一番寒暄之后他把自己前一段生病的情况以及姜波借调的事情跟刘院长说了一遍，他征求刘院长的意见，问是否现在就跟上面说把姜波退回去，刘院长摇摇头淡然一笑说“我也累了，有人顶替我，好啊。”刘院长不糊涂，他清楚这种安排决非马院长说的那么偶然，他也知道姜波这个瓜结在哪根藤上，但他不愿意去追究这些了，关正群走了，他已经不在乎谁来打这个位置的主意，捡这个便宜，钻这个空子了，何况他又是个即将退了的人，早一天让位晚一天让位对他来说是一回事。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真的回家休息了。
又一个月过去了。此时，关正群已在大西北的一个荒凉的角落投入到一种虽艰苦，但充满激情的新的生活。刘院长也办理了退休手续，正式离开了医院。
姜波的任命不久也下来了，他正式成为s医院的副院长。
任命宣布这天晚上，在马院长家里，两个欣喜过望的人喝得大醉。姜波醉眼朦胧地问马院长：“舅，我不明白，你直接把我弄来不就得了，他关正群也好，任士昌也好，谁不得瞪眼儿瞅着？你为啥那么在乎他们，挖空心思把他俩废了呢？这不多此一举吗？”马院长醉眼歪斜地瞅着他“你，小毛孩子，知道啥？有关正群摆在那，你往哪摆？你当这个副院长，哼，谁服你？，没人服你，你好干吗？这一步要磕磕绊绊，下一步咋发展？你以为当上个副院长就完事了？脑袋太简单。你知道不？你舅我当年就是个在医院食堂卖饭票的，一步一步爬到今天，靠的啥？靠志气，还有，就是每迈一步都为下一步做好打算，这就叫脑瓜儿，你小子，学吧。”姜波又问“你整关正群有点儿道理，整那个任士昌干啥呢？我好歹也是大学毕业，还怕赶不上他吗？”马院长哈哈大笑“这你就不明白了，他舔我屁股舔了多少年了？有甜头时我一脚把他踹了，他不反过来咬我？你以为他是啥？是条狗！不但咬我，连你也会一块咬，这样的小人得罪不起。你看，我不替他办事儿，他恼我，我收拾他，他不恼我，恼谁？恼关正群呗，你想，有关正群这冤大头，谁能想到是咱爷们干的呢？任士昌这条狗，咱还得养着，还得让他继续冲咱摇尾巴呢。”姜波左手竖起大拇指，右手端杯跟马院长使劲一碰，一饮而尽，说“舅真是高！这俩冤死鬼，别人还以为他俩互相争斗两败俱伤呢，就连他俩自己也一定以为是栽在了对方手下。”马院长嘿嘿一笑“要说冤，关正群是冤啦，任士昌那小子，一点儿不冤，他要是能抓到关正群啥把柄，还能轮到咱爷们下手？再说他那生活腐化问题，也是千真万确的，不是谁栽赃给他的”姜波越发有兴致了“舅，你是咋抓到把柄的？他们的事，你咋掌握的那么清楚呢？”马院长眼里放着神秘的光彩“你知道关正群让曹丽丽‘退回去’的那两只小鸡儿哪去了吗？”姜波说“不知道。”“在这儿呢”马院长拍拍肥胖的肚皮。姜波迷惑地眯起眼睛“是这样啊，这么说曹丽丽是做了假证？我听说她过去跟关正群一个科，她对关正群还挺‘那个’的，她咋能陷害他呢？”马院长听他这么一说，乐得脖子直往后仰，样子活象只抽筋的鹅“对他‘挺那个’？哈哈，她这种女人，认实惠，她懂得谁比谁更值钱，我能让她进京学习，他关正群能吗？我能让她一个小护士改头换面当医生，他关正群行吗？她可不是给便宜不上的女人。”姜波又问“那那天晚上你让我打那个电话给任士昌老婆，你咋摸的那么准呢，知道他们在一起？”马院长又显出得意“曹丽丽这女人，风流！谁沾上谁容易出事儿，任士昌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家伙，把他俩弄到一起，还不容易？最近，我天天晚上把他俩弄到我办公室打‘八圈’打到半夜，一来二去两人就搞到一块去了，比我预想的还快。那天我是瞄准了才通知你干的。”“高！”姜波情不自禁地为他鼓掌喝起了彩。
酒喝到深夜才结束。马院长留姜波在家里住，姜波说什么也不干，到底哼着小曲歪歪斜斜地走了。
第二天清晨，医院宿舍楼里，一个起床最早的护士去洗漱间，她穿过楼梯口时差点被什么东西拌倒，低头一看，吓得“妈呀”一声，她看到一个人横在楼梯脚下，她撒腿就往回跑，大家闻声出来，胆大的小伙子们到跟前仔细一看，认出是姜副院长，只见他鼻子、额头都是青紫的，双目紧闭，身上还残留着浓烈的酒气，显然，他是因喝多了酒，摸黑上楼从楼梯上失足滚下来了，摔下来有多久谁也不知道。
经过一番抢救，姜波终于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可是，他的大脑却受了严重的损伤，谁也不认识，什么也不记得，只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看看，有多风流，谁沾上谁出事儿”
时间真如流水，一转眼，五年又过去了。
这是五年后的事情：一个由建设边疆的功臣组成的英模事迹报告团在全国各地巡回做报告，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医学专家，他叫关正群。当他披红戴花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时候，s县不少人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们激动地喊出来：“快看啊！那不是关一刀吗？”报告团经过s省的时候，s县的县委书记亲自去车把关正群接回s县住了两天，还在他工作过的地方——s县医院为他举办了一场事迹报告会，有许多人上前给他献花，竟还有这样一个场面，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农拎着两只小鸡儿踉踉跄跄挤到台前，用含着泪花的老眼看着关正群问“关大夫啊，我又给你送小鸡儿来啦。听说这几年你调到远场去了，那地方咋样啊？是不是没咱这本地鸡啊？”那场面真叫人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