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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已是霜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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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五子是我童年时代形影不离的伙伴,也是我少年时代唯一能够指挥的“跟班”我是一个内向且懦弱的人,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一般来说,性格如我这一类人都不适合担任人生大戏的主演,即使偶尔客串一次男二号、男三号什么的也会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感觉。偏偏和小五子做拍挡的时候例外,每次都由我领衔。原因很简单——其一,他比我更内向、更懦弱;其二,我们是本家,他还小我一辈,得叫我“叔”;其三,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比他好,他免不了会抄我的作业。

    尽管如此,小五子也不能算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庸人。相反,在我们那个偏僻山村里,他是最爱做梦的人,当然,也是常常为做梦而受伤的人。还没有上学的时候,小五子就爱偷偷背着他姐姐的书包到处炫耀,俨然一幅可爱的小学生模样,不过,风光过后总会受到姐姐的一阵指责。刚上学那会儿,老师委他当小组长,他倍感荣幸,成天跟在老师屁股后面溜达,偶尔还模仿老师的样子发号施令,俨然是个小先生,让全班同学敬畏不已。不巧,老师是一位年轻姑娘,心胸不是太开阔,看见小五子跟着她邯郸学步,就以为是在故意学她逗乐,一气之下撤了小五子小组长职务。从此以后,他就再未当过“官”在“仕途”上受挫的小五子并没有沉沦,他转而开始向“先知先觉”的方向发展,一有空就去捡老师扔掉的旧报纸津津有味地读,然后,把选中的“特大新闻”在班上传播。一开始,同学们都很佩服,后来时间长了,大家觉得就那么回事,也就不再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更有甚者,个别山里孩子眼光短浅、心怀嫉妒,还不时揶揄他“放空炮”、“吹死牛”弄得他颇失颜面,从此不再叫卖“号外”屡屡受挫之后,小五子仍然对前途充满信心,他相信,风雨之后会有艳阳天甚至还会有绚丽彩虹,于是,他开始埋头读书,成绩也一天天上升,有几次还差点进入“学习标兵”的行列。    (二)

    我和小五子一直在同一个班读书,但我们俩的生活境遇却不一样。在政治上,他家是世代“贫农”本人当然也就“根正苗红”理当最早加入“红领巾”;而我则因为祖上“成分”有点高,直到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才光荣入队。在经济上却不同,我家不属于“超支户”多少有些余粮,个别时候还会有几个零花钱;小五子家则是“穷光荣”三、四月间常常看到他们一家老小在地里挖野菜。最尴尬的是穿衣服,小五子穿衣服是从来不分季节的。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老师组织我们参加“支农”活动,大家干得热火朝天,不一会儿就已汗流浃背,纷纷脱去外衣。小五子也热得汗流满面,却不敢脱衣服,老师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如果不脱衣服就会感冒,而一旦感冒了就要花钱看病会给家长增加经济负担。小五子很不情愿地脱去外衣,结果惹得全班同学哈哈大笑——原来,他穿在里面的棉袄早已千疮百孔,最可笑的是裤子,所有男同学的裤子都是从前面开口子,惟独他的裤子是从旁边开口子。眼尖的女同学一下子笑出声来,说小五子穿了一条女人的裤子。的确如此,小五子穿的裤子要么是母亲穿旧以后送给他的,要么是姐姐穿着小了让他接着再穿的。年轻的女老师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当即羞红了脸。这件事情在小五子的心里留下了长久的隐痛,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抬头走路。

    小学毕业以后,我和小五子都如愿考上了乡初中,还分在一个班。小五子的成绩仍旧不错,我们俩都是老师眼里的升学苗子。但是,到初二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小五子却要退学了,原因是他的姐姐出嫁以后,家里的责任田需要有人耕种。班主任很舍不得,邀我带路去做小五子家长的思想工作。前后去了好几次,小五子的父母都咬定他不能再读书,他母亲更是说即使将来能够考上高中家里也没有钱供他,还不如早点回来帮忙。就这样,小五子和我同学七年以后独自离开了。我清楚地记得,送他走的那天,班上好多人都哭了,班主任也偷偷抹着眼泪。小五子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没有什么,等几年我挣够了钱又会回来读书。”

    (三)

    话虽这样说,小五子却再也没有回到学校来,我忙于升学考试也暂时忘了他。到第二年七月,我考上了成都的一所中专。就在我即将告别家乡的时候,小五子来为我送行了。这天,他穿了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还故意敞开前襟,露出腰间的军用皮带。我猛然醒悟:他是想告诉我,这次他穿着一条真正的男式裤子,我笑了,已经过去这么些年的事情他还记在心里,小五子真是一个放不下的人呵!小五子告诉我,他已经习惯农村生活了,农闲时间还拜村里一个老裁缝学了手艺,等以后有了钱,他也会买一台缝纫机,说不定还会帮我做衣服呢!听了小五子的话,我多少有些安慰,甚至还为他庆幸找到了一把新生活的钥匙。

    一晃许多年过去,我再没有和小五子见过面,但每每翻看从前的老照片都会想起他,想起他从未停息过的那些梦。

    (四)

    毕业以后,我辗转走了好几个单位。2000年秋被公司指派到家乡工作。春节前的一天,我奉命到建筑工地去检查安全情况。年关将近,工地上早已没有平时的喧嚣,一大群民工正围着包工头讨要工钱,有一个人却独自蹲在简易工棚一角发愣。我径直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站了起来,很慢,象不堪重负似的。等他终于站起来,我们俩几乎同时叫了起来,他竟是小五子!多年不见,他的形象并没有发生太大改变,但我分明感到他的个性变得更加内向和懦弱了,当工友们对包工头群起而攻之时,他竟在一旁发愣!

    我代小五子向工头请了假,就近找了一个小酒馆,要了几份小菜,一壶二锅头,慢慢喝,慢慢聊。小五子开始显得很不自然,两杯烧酒下肚,他的话才多了起来。

    “你还记得我学裁缝的事么?”小五子问我。

    “当然记得。”这些年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小五子终于穿上了崭新的男式裤子和他关于缝纫机的梦。

    “后来当裁缝了么?”

    小五子摆弄着手中的酒杯说:“没有当成。那时候太穷,手艺倒是学得差不多了,就是没钱买缝纫机。看见四邻八舍都纷纷出外打工挣钱,我也动了心,我告诉家里人最多出去半年,等挣够了买缝纫机的钱就回来,等买了缝纫机,就一边种地一边帮人做衣服挣几个零钱补贴家用。没有想到啊,这一出去就是十多年,买缝纫机的钱是有了,可做裁缝的手艺却差不多忘光了。”

    “那真是可惜了。”我安慰小五子“有了钱,做什么不成呵?”

    “但是,我却一事无成。”小五子说着竟闪出了几滴泪水:“十多年来,我到山西挖过煤,到河北打过井,到新疆种过棉花,到30好几的时候,总算挣了几千块钱,正估摸着自己做点事业,父母却说早该成亲了,趁现在有几个钱把事情办了吧?”

    和大多数农村青年一样,常年漂泊在外的打工一族夜夜枕着梦想入眠,醒来却老是找不到梦中的喜悦。一去十几年,小五子和家乡都有些陌生了,少年时代曾经心仪过的女子不仅出了嫁而且早就当了娘,和他年龄相当目前又孤身一人的女人多半只剩下几个寡妇,小五子尽管不是钻石王老五,但也不愿意娶寡妇。好事的媒人就给他撮合了一门上门亲,对方只有22岁,比小五子小差不多十岁,对方没有提其他条件,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小五子必须当上门女婿。给别人当上门女婿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至少在我们那个村子里,上门女婿几乎就是没能耐的代名词。小五子背了一个上门女婿的名,心里也有些不太好受,好在老婆年轻,又有几分姿色,走在一起的时候还有点招人眼,小五子总算找到了一丝平衡。

    当了上门女婿的小五子很疼爱老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跌了,估计当年皇后也就这么个待遇”重活累活当然不让老婆做,日常小事老婆也懒得打理,年过而立的小五子使尽浑身解数讨好老婆,就指望着和老婆一起慢慢变老。

    在乡下过日子,就怕一个闲字,闲得无聊不出问题才怪。小五子的老婆并不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等到小五子挣的那几个辛苦钱用得差不多了,老婆的脾气也越来越大了。于是,婚后不久,小五子只得再次踏上了打工的行程。

    小五子走了,老婆在家有些寂寞,有几个“见过世面”的姐妹就邀她去镇上的舞厅跳舞、去茶馆打麻将,日子一长,输多赢少欠了一笔不小的赌债。小五子寄回来的钱可谓杯水车薪,解决不了现实问题,姐妹们就劝小五子老婆去镇上的ok厅当了坐台小姐,不想这一坐还真找到了感觉,不仅有了打麻将的钱,还把对小五子和孩子的半缕牵挂也甩九霄云外去了。无奈镇上熟人太多,闲言杂语难听,小五子老婆在镇上干了没多久就到了县城一家桑那房,再后来,风尘苦短,胭脂难掩年岁渐大,受不了桑那房一帮年轻女子的排挤,她只好到火车站附近当起了“流莺”等到小五子从返乡过年的民工兄弟闲聊中得知此事的时候,他老婆已经离家两年有余了。

    毕竟是夫妻呀!在安顿好两个孩子以后,小五子踏上了漫漫寻妻路。他在火车站附近的工地谋到一份小工,白天拼命干活,晚上下班之后就到广场上去张望,从春到冬,眼看工程都快要竣工了,他一次也没有看见老婆的影子。有一次,他看见一个风尘女子的背影很象他老婆,就赶紧跑过去。刚要开口招呼,一下子从附近围上来好几个凶神般的壮汉,声称他图谋不轨,硬是抢走了他口袋里的30块钱才放过他,这以后,他再也不敢轻易靠近那些拉客的女人了。

    “不争气呀!”小五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陷入了深深地痛苦之中“孩子成了无人照管的野孩子,连他妈的模样都记不得了”

    (五)

    盘盏尽了,酒杯干了,小五子的话也有些词不达意了,这个辛苦了半辈子的汉子从来没有苛求过任何人,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去维持生活的天平,无奈他奋斗的分量总是凑不够命运的砝码,于是,在历经辛苦之后他只好怀揣着最后的梦想在别人的节日里苦苦守望不属于自己的缤纷。

    “过年了,孩子怎么办?家里的老人们怎么办?”

    “”小五子不再言语。

    我不忍心再给他的伤口上撒盐,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他。于是,我们只好四目相向、默默对望。我知道,他还会找下去,不管天荒地老,直到找到一个他不愿意看到的答案。

    小酒馆外,天已经暗了下来,远远近近的红灯笼、霓虹灯次第亮了,川流不息的人流来来往往,挟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

    大年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