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邻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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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于那句洪钟大吕般沉重的叹息,我结识了杜甫。

    在浩荡迭佚的教科书里,他面容清矍,形容枯蒿,冷峻的双眼深情地注视着普天下苦难众生。天渐冷,寒意浓,他挥一挥望空飞舞的长袖,捋一把已经花白的胡须,让一个苍凉的声音穿越千年忧戚,在人们心弦上留下重重的一叩——“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我相信,和我一样的许多人,都曾在杜诗的平平仄仄中真切地触摸过诗人不安的灵魂。

    于那首妇孺皆知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我还得知老杜曾经就是我的近邻。

    最早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我就读的乡村中学的语文教师。教到闻官军收河南河北这一课时,一惯作风严谨的老师开始莫名其妙地兴奋,声音高了许多不说,还破天荒在课堂上手舞足蹈。我们一班孩子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老师更加得意,卖了很多关子,才情绪激昂地告诉我们,三台(梓州)就是这首诗的产床,老杜当年在这里写这首诗的时候也是这般激动。

    在卑居一隅的穷乡僻壤,居然还有如此显赫的近邻!我们没有理由不跟着老师一起兴奋、激动、感叹。的确,在每一个中国人心里,杜甫都是一座碑,一座用诗凝成的不朽丰碑,屹立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屹立在中国历史中。一千四百余首绝唱,震撼千年,至今仍余音绕梁。

    然而,当我一不小心成了老杜近邻的时候,先前罩在他头上的那些光环却淡了,停留于心的更多是对故人的想念与感怀。

    老杜出生于簪缨世家、书香门第,这使得他青少年时期有机会饱览诗书、裘马轻狂。无奈祖上的福荫浅薄,家道中落使他又不得不加入了饥寒交迫者的行列。诗书难解腹中饥,他无力支撑起破碎的家国,只好眼睁睁地看见“路有冻死骨、炕有饿死儿”;他甚至无力支撑起自己羸弱的身躯,客死湘江舟中四十三年,才由子孙将尸骨运回故里安葬。他曾经苦苦奋斗,遗憾的是,他永远走不出“奉儒守官”的古训,在他的人生意念中,惟有作官才是济世救民的康庄大道。因此,为了及第入仕,他从二十四岁一直考到年近四十仍壮心不已;为了求得一官半职,他困守长安十年,四处求人,尝尽世态炎凉;为了引起士大夫阶层的注意,他甚至不惜以献诗献赋的手段来推销自己他曾经当过管兵器的小官,也曾蒙友人严武抬爱客串过府中幕僚,但终究未能“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换一个时代,杜甫或许就是那定国安邦的栋梁,偏在那个时候,沉甸甸的官员名册里就挤不进杜甫这两个字。“无才日衰老,驻马望千门”一颗仁者之心,终不愿寄情山水,一出人生悲剧只好一再上演续集。

    我真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在杜甫的评传中浓墨重彩地书一笔“曾任左拾遗,官至检校工部员外郎”乍一看,阶级成分不低,颇有正本清源、验明正身的味道。其实,作为乡邻,在我们的情感世界里,杜甫原本就是一介布衣,一介平凡清苦却又不乏强烈忧患意识的布衣。在很多时候,我甚至还固执地认为,是公门里走出了一位伤痕累累的小官人,史册中才冉冉升起一颗光耀千古的星辰。

    我相信,我的先辈之所以伸出热情的双臂接纳了这个孤独漂泊的流浪者,是出自于世代相袭的古道热肠和对兵荒马乱的年月中颠沛流离者的同情,而并非因为老杜的名头太响,有追星捧月的嫌疑。正因为如此,与曾经流连于此的李商隐、薛涛、王勃、岑参、苏易简、苏舜元等众多文化名人一样,当老杜着一双麻履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内心也同样淤积着外乡过客的落寞。送韦班归京、王少尹赴蓉,他不由得感叹“追饯同舟日/伤春一水间/飘零为客久/衰老羡君还/花远重重树/云轻处处山/天涯故人少/更益鬓毛斑”;看李丈四远去,窦少尹还乡,他更是落寞,举杯邀月,祝辞愈发悲凉“秋日野亭千桔香/玉杯锦席云凉/主人送客何所作/行酒赋诗殊未央/衰老应为难离别/贤声此去有辉光”;就连坐在涪江对岸东林寺的流杯池畔与来看望他的友人对饮,他的情绪也带着伤感,举一壶浊酒,无尽的悲凉涌上心头“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追欢筋力异/望远岁时同/弟妹悲歌里/乾坤醉眼中/兵戈与关塞/此日意无穷”

    所幸,在客居(三台)梓州一年零八个月里,老杜终究还是融入了这方水土,亲近了这一方人。此时,他的悲苦渐渐少了,惆怅也淡了,望着乡邻为他搭建的茅舍,手捧乡邻为他送来的箪食瓢饮,老杜发现,藏在平淡岁月中的乡情有时候比诗情更浓。终于,他的声音不再晦涩,寂寞中竟露出欣慰的光亮。登牛头山,老杜兴致勃勃,缓缓吟出“青山意不尽/衮衮上牛头/无复能拘碍/真成浪出游/花浓春寺静/竹细野池幽/何处啼莺切/移时独未休”似未尽兴,老杜挥毫再书“牛头见鹤林/梯径绕幽深/春色浮山外/天河宿殿阴/传灯无白日/布地有黄金/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时至今日,我仍不敢断定,究竟是三台的灵山异水与淳朴乡情抚慰了老杜远离家园的伤感和仕途多舛的无奈,还是老杜的诗句增添了梓州的灵性与厚重?我只知道,短短一年零八个月,老杜竟在这里留下了一百多首风格各异、意韵不同的诗作,而这段漂泊的岁月,也成了老杜诗歌旅程中的“丰产期”和人生苦旅中难以忘怀的驿站。

    白云苍狗,世事变迁,公元762年那场成都之乱,转眼就变成了发黄的书页。当“塞外收蓟北”的喜讯传来,老杜该走了,妻子、儿女早已将行装打点,马车也停在了家门口。天还没亮,古城在黎明中酣睡,没有乡邻前来辞行,老杜的心里隐隐有些发酸。然而,就在他“犹残数行泪/忍对百花丛”的时候,草堂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忽续忽断的抽泣。老杜开了门,只见长街两侧,灯影婆娑,人头攒动,送别的乡邻早已排起长长的队伍,静候老杜的马车从他们面前驶过。那一刻,老杜有些惶惑,虽说生命中的悲欢离合早已看淡,但此时乡邻们噙在眼中的两行清泪还是深深地打动了他。老杜拱了拱双手,慢慢向前走,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只要一回头,他就会淹没在留恋的海洋中,无法自拔。

    老杜走了,一去就是一千二百多年,再没有回来。但是,他留在这里的处处诗踪,却让我们分明感觉到相距千年的诗圣离我们并不遥远,分明感觉到一个古骨铮铮的老人正用他清矍的目光把这块土地深情注视。时至今日,梓州的山山水水,仍回荡着他清晰的脚步声。你看,城东草堂遗址犹在,孩子们正坐在他门前的青石凳上,默默诵读他在留在这里的一百余首诗草;城西牛头山顶的屐痕依然,千百年风剥雨蚀过后,他的足迹愈发清晰;香积寺的晚钟也照例在暮色中鸣响,深沉且高亢,一次次叩击那个熟悉的名字

    二十世纪80年代初,有后人在牛头山上建起了蜀中第二草堂——梓州杜甫草堂。草堂很壮观,重檐叠柱,琉璃耀金,周围绿树环抱,鲜花簇拥,远远望去,婉若仙景。乡邻们多爱登临拜谒,逢有客人到访,更免不了相携观瞻。

    我知道,那不是炫耀,一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