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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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历史是一泓深渊,曾经的烽火狼烟金戈铁骑,歌舞升平缠绵悱恻,都坠入时间的黑洞,惊起的涟漪顷刻平静。塌实的足迹丝毫觉察不到我们也许印合了历史的轨迹,他们的“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目标在古典的天宇中熠熠发光,精神的丝缕在游荡,我眺望的眼神总在想象末端的东山停留。前朝旧事已经灰飞烟灭,历史的躯壳似乎还在静静地述说:谢安和东山。

    中国文化夺目的一面来自“仕”与“隐”的交锋,而谢安曾经颠簸在这个锋面的顶梢不被惊涛骇浪吞没的幸运者,匍匐在虞舜大地曹娥江畔的东山着实热闹了一阵。中国隐士的美名在隐士传中记载着,或许契合个中人的愿望,或许会遭来传主无奈的叹息,在历史深处沉闷。被士大夫捧为美谈的许由颍水洗耳“重义轻利行显明”;伯夷叔齐隐居首阳山,耻食周粟;陶潜为官八十多天,无意于仕途,高唱归去来兮,在南山脚下饮酒锄种,东篱绕菊,小径草盛之处唱响了隐居的歌。唐代隐居风气日盛,唐以下这“隐”衍生出了种种倾心、伤心。它是仕者的捷径,是弱者的安慰,是鹏鸟待飞者的驿站,还是无名无欲者的归宿。谢安与东山应该更接近陶潜。

    隐居,在这词汇一出现的时候,注定了它内涵的多样性。有些是消极的隐居,如许由和伯夷叔齐,称颂他们肯定有后来的传颂人没有明察的缘由;有些是被迫的隐居,躲避一时的政治风浪,以退为进,寻找适合的时机,谢安更接近这一点,东山再起承载了这个要繁琐的言辞来解释的现象;有些是投机取巧者,把隐居作为仕途的终南捷径,这种伎俩早在宋齐之际的孔稚圭拆穿,他在北山移文中淋漓尽致地揭露了假隐士的虚伪面目“钟山之英,草堂之灵”之辈动机不纯。真正的隐士是无功无求无己的,就连留下煌煌五千言道德经的老子,他隐的性质也只有从他消失在关外的那一刻起。“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世外高人称得上真正的隐士。

    隐,让中国文化绚烂多姿。隐,让中国人文精神错综复杂。隐,让后来的士无所适从。谢安可不是,他擦亮了隐。让隐向更多人开放,让东山跌进诗歌的国度,从此寂寞缠身。

    二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李太白的吟唱在唐诗之路上回肠荡气,他所希冀的东山静静躺在曹娥江畔,葱翠蓊郁的林木,娇嫩欲滴的翠竹,把山的身姿紧紧掩藏。东山已经习惯了喧嚣与寂静的变迁,它只爱听娥江潮起潮落的韵律,和唱千年的幽梦,在静夜里会感伤的缅怀谢安,这个匆匆的身影。

    谢安是一异于常人之人,小时“风神秀彻”总角之时,神志沈敏,风宇条畅,善行书。刚被征召为司徒府,就以疾病为借口“寓居会稽,与王羲之及高阳许询、桑门支遁游处,出则渔弋,入则言咏属文,无处世意。”(晋书七十九卷)。期间扬州刺史庾冰盛请为官月余终返山林。其余官职皆一一拒绝,放情林壑,虽然无意仕途,名声始终凌于其弟谢安之上。他选择东山福地,枕日月之光华,依娥江之奔腾,掐算着天下世事。中丞高崧戏言“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都不能摇动谢安之隐,他们却忽略了其最本真的内心,虚夸的表象掩盖着坚实的信念,这些都渗透在谢安石的稳重与从容中。史书记载他与孙绰泛舟之事,那镇定自若的神情足以在历史的流水中站立一程。“小儿辈遂已破贼”的低语响彻淝水苍凉的古战场。他更以迟缓之性,从容之态让桓温迟疑,救晋室免于移祚之祸。然而这些不是他的全部。

    谢安石的遗留给世人浓重的情节是让苻坚感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淝水这条伤心之江,曾经不可一世的投鞭渡江之志在此沉没融化。历史发黄的卷页上应该有当年厚重的一笔。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中记载: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语,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与常。

    在世说新语中,谢安的章数繁多,可见他在晋朝的地位和名望,德行、雅量、赏誉、品藻等皆留下了他的踪影。他病逝后,追赠太傅,谥号文靖。我们只能在文字的方形中用想象勾勒着他的容貌与作为。

    然而,他让世人记住了他,让东山走进了五千里坠落的纷繁词语中,让上虞捆系在他的名字上。

    三

    谢安东山之隐是他在人生中落得最实的一着棋。他面对各级多次征召不就,依旧寄情山水,优哉优哉,内心却涟漪泛滥。在他弟弟谢万被黜之时,已萌生仕进之意,时年四十余。因为他觉得,必须有适当的气候。“尝与王羲之登冶城,悠然遐想,有高世之志”王羲之以古贤为例,激发安石不宜平淡,遂坚东山复出之志。王谢大家主导晋之半壁江山,时事的艰难,前秦挑衅,安石动荡的内心,让历史成就了东山再起的美名。以隐者扬名的谢安总算转住了大好时机,名字在战争史上,在渴望以退为进的求仕的孱若文人心中成了最高的丰碑。

    安石在东山,无心济天下。一起振横流,功成复潇洒。

    这是后代虔诚的追随者的心声。他们往往忽略了一个最为关键的环节。东山再起爆发的内因。在历史神圣的迷雾中无法廓清,掩障着世人的眼睛。我们也许缺乏他的气质,晋书谢安传载:“(谢安)尝往临安山中,坐石室,临浚谷,悠然叹曰:‘此去伯夷何远!’”如此喟叹谁也无法模仿。一切的受益者和冷落者却是东山,这原本普通的山。寂寞被敲碎,冷清被喧嚣代替,无名圈上绚丽多彩的光环。东山的阳光在晋朝最明媚,我想那时它肯定昂首俯视着周围绵联不绝大地弯突的脊背,洋洋得意。东山会聚着历史复杂的目光。

    谢安在唐诗之路驿站中悠闲地休憩,让东山发光,让后者无法企及。谢安完美地诠释了隐的文化,他剔除了纯粹的隐居,让高松清风,鸣鹤闲云漂浮过喧闹的都市,作惬意的停留。优美的身姿投射在谢安般明澈的心间,融化进历史的瞬间,淼远而悠长。“大隐隐于朝”我们更应该推崇谢安般的隐逸。他契合了“立德”“立功”“立言”的古训,然历史证明,谢安只有一个。

    四

    我每天眺望着东山的方向,虽然迷雾重重,东山却在我视线里匍匐。

    犹记1996年春天上高三时,全班同学拜谒东山,我们是不小心闯进寂寞的顽童,惊醒了千年沉睡,我们昂扬地穿过指石的目光,倾听着千年不变的涛声,凌乱的步伐摩合着那一枚枚骄傲的脚印。我们在山脚下奔跑,寻找着通往谢安曾经可以凝视曹娥江的制高点,穿越竹林,那斜溢的绿色,揉碎一眼汩汩清泉,水花遁入地表潮湿的苔藓,但我们却忽视了对谢安的凭吊。放荡不羁的个性,压抑的性情,在这里释怀。

    我与同学卢在晋谢太傅之墓前刻意的微笑在我灰尘满面的相册中藏匿,我们也许只带走了一个碑名和玄密坟茔的满目荆棘,留下了无知的嬉笑。东山被我们吵醒了,它庸懒地沉睡,疲倦的目光绝对鄙弃无知后辈,在他曾经喧嚣的背后是时间和气氛的落差,时间的瀑布一下子泻到21世纪的关口。

    寂寞降临,千年前就已降临,自从前秦兵败,北方版图重新分散组合之际。

    寂寞还在东山上空延伸,不知要引向何方,单向度地行驶。周围的群峰是孤单的,但不寂寞;东山曾经喧哗过,名声远扬过,却平添一段寂寞。谢安匆匆地隐逸,让东山跌入万劫不复的寂寞之中,不息的潮水去又回,吞吐着如烟往事。

    已经许久没有登临东山,不知容颜是否依旧,但我会常常用寂寞眺望那个寂寞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