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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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妮宝贝说,当一个女子习惯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不是她有多么的喜欢天空的颜色,她只是寂寞。

    一

    在撕开署名安白的纯白色信封之前,我从桌上拿起那个淡绿色的烟盒,抽出一支滤嘴上有颗红心的520。

    淡淡的烟雾飘散在眼前,混合着丝丝薄荷的味道,一丝清凉侵入鼻息。

    忽然间有了流泪的冲动,我告诉自己,不是想哭,是烟味太呛了。

    仅此而已。

    滑出信封的,是一封结婚请柬。

    大红的请柬,精致的蕾丝边,烫金的喜字,鲜明的颜色对比,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写在安白右边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林婉。

    从名字里就透出温婉的气息,应是个娴静的女子。

    不是苏暖。知夏,你是否看到?

    眼泪终是忍不住划过脸颊,滴落在请柬的右下角,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但是很快,就消失不见。

    就像有些事,无论过程怎样,终究,它都会过去。

    二

    二十岁那年,独自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

    对眼前这个陌生的城市一无所知,之所以会选择这里,是因为在志愿栏里,这里离曾经的那个城市最远。

    站在人潮拥挤的车站出口,我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

    彼时,妈妈去世刚满头七。

    妈妈是跳楼死的。

    我记得,妈妈纵身一跃的那一刹那,张开双臂的姿势。

    像一只凌空的大鸟,奔赴一场未知的飞翔。白色的脑浆和鲜红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此后的无数个深夜,梦见妈妈变成一只纯白的鸟,在红色的天空里飞翔。梦里的天空,除了红色,没有别的颜色。那只白色的大鸟,一直在飞翔,没有停下来一秒。

    第一次看到520的时候,莫名觉得心安。心形的红色被白色滤嘴包裹在里面,深陷在中间,永远不会像梦里那样,肆意流淌,不受控制。

    这让我觉得安全。

    三

    “暖暖,你是个有伤口的女子。我心疼你。”这是知夏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太阳很刺眼,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知夏的脸上,于是我看见了那个带着阳光温度的笑容。

    心底有块坚硬的东西被触动。

    你是个有伤口的女子,我心疼你。这句话直直落入心底。

    我的沉默不语,在的同学眼里,是冷漠,是清高,换来的是不屑和鄙夷。只有那个叫知夏的女孩,用心疼的眼神看着她,说,暖暖,你是个有伤口的女子。

    暖暖,从小到大,妈妈也是叫我暖暖。可是妈妈走后,再没有人叫过一声。暖暖。

    想到这里,心底有块地方又开始隐隐地生疼。

    世界上所有温暖的东西,都会转瞬即逝。这一点,我无比清楚。

    四

    知夏,你说,为什么幸福总是转瞬即逝呢?即使我们那么努力地想抓住,结局还是破灭。只留下我们握紧手心的姿势,里面却是空的。风吹过,是隐隐地疼痛。

    暖暖,你要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不管是幸福的,还是悲伤的。最终的结局,都是成为过去。

    知夏这样说的时候,笑容依旧是温暖的。

    如果自己是男生,肯定会在这样的笑容里沦陷。我这样想的时候,抬头看向天空,淡蓝色的天空里,没有一丝云彩。

    这样的纯粹让我不知所措。

    因为我知道,凡是纯粹的东西都会死得很快。

    这个世界是虚伪的,所有的美好,都只是假象。

    所不同的,只是毁灭的时间和方式。仅此而已。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学会面对。

    知夏,你也终会明白。

    五

    妈妈是那个男人的初恋,却不是嫁给他的那个人。

    他的妻子是他们大学校长的女儿。分手的时候,那个男人对妈妈说,淑娴,等我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我就跟她离婚。我一定会娶你。

    可是妈妈终究是没有等到这一天。

    或许那个男人,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

    妈妈的遗书里说,暖暖,男人的誓言都是谎言,记得,永远不要相信。

    男人说,暖暖,我会对你负责,你是我的女儿。

    我说,你应该负责的是妈妈,现在妈妈死了,我跟你,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把男人给我的钱摔在了他的脸上,然后转身,头也不回。

    身后,是纸币掉落在地上的声响。

    我哭泣的声音,没有人听见。

    六

    知夏说,暖暖,我想要的婚礼,是在洒满玫瑰花瓣的沙滩上,牵着最爱的人的手,一起到地老天荒。

    我问:“那,要不要邀请我做你的伴娘?”

    知夏说:“那是当然。”

    我问知夏,你相信爱情么?

    知夏想都没有想,肯定地说,相信,暖暖,你呢?你相信么?

    我抬头看向天空,天空依旧很蓝:“小时候相信的,现在——不信了。”

    刚好有一朵云飘过,纯白的颜色被阳光照射得有些刺眼,伸手挡住光线,阳光透过指缝落在脸上,很暖。

    心,却很冰凉。

    “暖暖,你为什么总是喜欢对着天空发呆呢?”

    我转过头,看着知夏的眼睛:“每次看天空的时候,我都感觉它是在流泪。蓝色,是太过纯粹的颜色,跟人的眼泪很像。”

    七

    知夏问我,想知道我喜欢的男子是什么样子的么?

    我微笑,没有说话,我知道,不论我的回答是什么,她都会将答案告诉我。

    暖暖,你笑起来的样子很美,你知道么?所以以后要多笑。

    我点头。

    知夏喜欢的人叫安白。知夏说过,他们十二岁就认识,是小学同学。

    从知夏每次提起他的表情可以看出,知夏很爱他。有时候,爱与不爱,从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

    照片中的男子穿着白色的衬衫。笑容温暖。与知夏有着相同的属性。

    我终于知道,知夏为何会有如此温暖的气场了。当一个人的心里装满了一个笑容温暖的人的样子,那么她笑起来的时候,必定也是温暖的。

    可是我没有想到,属性相同的人,喜欢的事物也会是相似的。

    这一点,对我们来说,才是致命的。

    八

    二十三岁,遇见安白。

    照片中一样的白色衬衫,头发很短,还有些湿润,应该是刚刚洗过。有洗发水的香气。

    流火的七月,拥挤的人群。空气中夹杂着各种不安的气息。夏天,注定是个不安分的季节。

    但是在见到安白的那一刻,一切的不安似乎瞬间消失。世界突然寂静。

    我在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男子眼底,看到一丝自己的影子。

    他一定也是个有伤口的男子。

    可是他的笑容温暖。多么矛盾。但是我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

    我终于知道知夏为何会一眼看到自己隐藏的伤口了,原来,她最喜欢的男子,与我拥有相同的属性。

    知夏看着相视良久的我们,眼神复杂。

    是我最终打破的僵局,对着安白微微一笑:“安白,我是苏暖。”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是妈妈走后,我第一次在知夏以外的人面前露出笑容。

    那一刻,知夏突然拉起我的手:“暖暖,你不是说过,不会对我以外的人笑么?”知夏的声音里,有些许的不安。

    我的手被抓得微微有些生疼。

    九

    安静的咖啡馆,空气里流淌着悠扬的爱尔兰风笛。

    我坐在知夏的右手边,安白的对面。

    知夏和安白不时交谈,确切地说,是知夏在询问安白的近况。我沉默不言。但是感觉到有道目光不时注视着自己。

    知夏不会没有察觉。

    我开始不安。

    中途找了个理由去洗手间,便再也没有回到座位。或许我本就不该出现。

    那天晚上,有人打电话来宿舍找我,电话接起,是安白的声音:“苏暖,我是安白。我想见你。”

    “这样不好,我是知夏最好的朋友。”

    安白的声音充满了疲惫:“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故事。我知道,你是个有伤口的人,我们是同类。”

    这个理由让我无法拒绝。从听到安白声音的那一刻起,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带着血腥味的,伤口的气息。这样的气息一直伴随着我,如影随形。

    所以,我的嗅觉灵敏。

    深夜打车来到安白住的旅馆。

    安白在门口等我,表情憔悴。与白天的他判若两人。

    十

    我的直觉没有出错。安白的故事,带着深刻的伤痕。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会和知夏有关联。

    知夏的父亲是一名警察,在执行任务时,将一名劫匪一枪击中头部,当场毙命。因为这个案件,知夏的父亲成了街知巷闻的英雄。各种采访和表彰应接不暇。

    在电视上看到关于那个案件的采访,是在那个叫尹浩然的警察家里。他成了英雄。和“英雄”一起接受采访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妻子温柔贤惠,女儿娇俏可人。温馨的一家三口,幸福得让人嫉妒。

    彼时,安白和母亲因为失去了父亲和丈夫而痛苦不已。不管怎样,不管他是为什么而死,和怎样死去,他始终是父亲。在安白的世界里,那个叫安华的男子,只有这一个身份。之所以会铤而走险,也只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妻子和儿子能够过得更好。

    安白记住了那个女孩,她叫尹知夏。

    安白说,最开始遇见知夏,只是个巧合。但是他没想到知夏会爱上他。选择和知夏在一起,只是为了报复。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知夏?”我问安白。

    “是的。”安白点头。

    “那么,为什么要将这一切告诉我?”

    “因为,今天一见到你,我就发现,你是我一直在找的女子。我们有着相同的属性。”

    “知夏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我宁愿伤害自己,也不会伤害她。”

    我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是我根本就没有爱过她,难道这对她来说,就不是伤害么?”

    沉默。

    十一

    我们一直坐在旅馆门口的台阶上。直到知夏的出现。

    知夏哭着走到我们的面前:“苏暖,安白,你们”未说出下面的话,已是全身颤抖,泣不成声。

    今天在咖啡厅的不安,已经让知夏有所警觉。晚上又匆忙外出,换做任何一个女子,也会有所怀疑。

    我想知夏一定犹豫了很久吧,要不然早就已经出现。

    我站起来去扶她,伸出的手被她用力甩开:“不要靠近我,虚伪的人。亏我一直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

    我说:“知夏,我没有”

    话未说完,却被安白打断:“知夏,不关苏暖的事,是我。是我找的苏暖。”

    知夏的语气突然变成了祈求:“安白,不是这样的。是苏暖在勾引你。你是爱我的,你从来都是爱我的。我知道的。”

    “知夏,我们分手吧!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安白的声音不大,但是字字句句都像一把把尖刀,将我和知夏之间的感情,寸寸凌迟。

    我不知道,知夏是否也是这样的感受。但是痛是肯定的。或许,她痛的是安白吧,毕竟爱了这么年,却换来这样的结局。谁也不想。

    知夏的表情开始有些绝望,我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看来她是没有听到安白前面的话的。她只是看到了我和安白私下的见面。

    这样也好。这样的结局,总比苍白的真相要好。

    十二

    后来有一天,知夏对我说,其实,在决定让你见到安白之前,我就有种预感,会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发生。可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会爱上你。更没有想到的是,你会抢走他。如果知道事情会这样去发展,我死也不会让安白和你见面。

    知夏这样说的时候,是微笑着的。可是笑容里已没有了一丝的温暖。这让我心底涌上无尽的悲哀。

    那个温暖的知夏不见了。

    生命里最后的一丝温暖,终究还是消失不见了。

    十三

    我没有接受安白。但是知夏不知道。

    既然已经误会了,不如就将错就错吧。伤害已经形成,不如就一次彻底,把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对于知夏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十年。一个女子的青春里会有几个十年。

    从十二岁相遇时的“一见钟情”到之后时光里的彼此倾心,知夏已经毫无保留地爱上了安白。爱得死心塌地。爱得铭心刻骨。

    我无法想象,知夏知道安白接近她是为了报复的时候,她将如何面对。

    安白说,我没办法伤害知夏,但是也不可能继续和她在一起。可是每次面对她的眼睛,和纯洁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笑容,再多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知夏的世界太过纯粹,经不起任何的伤痕。纯粹的东西都死得太快了。这一点我早就知道。

    我以为,安白变了心,知夏会很快忘记。没有爱,就不会有伤害。

    爱才是这世上最伤人的利器。我始终明白。

    于是,我选择了欺骗知夏,假装和安白在一起。

    不是没有对安白动过心。这一点我承认。但是安白没有告诉我那个故事,我绝对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结局没有按照我预想的发展。

    我以为的保护,却成了害死知夏的罪魁祸首。

    我忘了,知夏对安白的爱,才是对她最致命的伤害。

    十四

    知夏走了。

    我从没有想过,知夏会这么决绝。

    那天安白在电话里问我,知夏最近怎么样。我说,看起来好点了,应该慢慢淡忘了。会好起来的。

    回来经过我们的那栋教学楼的时候,一个物体凌空坠落在我的眼前。回过神来的我才发现,是一个人。穿着我熟悉的白色连衣裙。

    脑浆和血液溅到我白色的球鞋上。似曾相识的场景。

    我多么希望不要是知夏,只是衣服相同而已。可是我看见了那个绿色的手镯,在知夏的右手边,已被摔成了碎片。

    抚摸着自己右手腕一模一样的手镯,手心里是彻骨的凉。

    那天,知夏递给我一个盒子,打开,是一个墨绿色的手镯。

    知夏微笑着举起右手,手腕上一模一样的镯子十分的显眼。

    知夏说,暖暖,都说玉是有灵气的,带着相同的玉的人,就能够心灵相通。

    那时候,我还没有遇见安白。

    十五

    我常常会梦见那个下午,阳光很暖,知夏微笑着对我说:“暖暖,你是个有伤口的女子,我心疼你。”

    我开始学会了抽烟,学着男生的样子。

    躲在知夏跳下去的那栋教室顶楼的角落里,背着风,将手中的香烟点燃。深吸一口,感觉到烟进入肺里的律动。

    每次都会被呛得咳嗽,咳嗽到流泪。

    我告诉自己,不是想哭,只是烟味太呛人了。

    仅此而已。

    十六

    我没有和安白在一起。

    离开的时候,安白问我:“暖暖,你有没有爱过我?哪怕是一丝丝,一点点?”

    我说:“有,可是,那本不应该。”

    安白的笑容惨白:“暖暖,在爱情里面,本就没有应该或是不应该。”

    我说,也许吧。

    十七

    我没有去参加安白的婚礼,但是安白把照片发到了我的邮箱。我不知他为何如此,但是还是忍不住用鼠标点击了进去。

    婚礼的地点在一个人烟稀少的海边。沙滩上,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

    洒满了玫瑰花。花瓣被踩进了沙土里,流出的汁液散发出香气。绝望而美丽。

    那个叫林婉的女子不知道,有个叫知夏的女子曾说:“暖暖,我想要的婚礼,是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洒满了玫瑰花。牵着我最爱的人的手,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本该属于知夏的婚礼,新娘却不是知夏。也不是苏暖。

    知夏,你看到了吗?苏暖,没有和安白在一起。

    抬起头,窗外的天空依旧是那么的蓝。

    像一滴晶莹的泪。